土家语 一种深度濒危的语言
作者:陈廷亮 信息来源:土家族文化网 1950年9月28日,一位来自湘西永顺县名叫田心桃的姑娘作为苗族代表随中南区少数民族国庆观礼团来到了首都北京。在北京,她和其他个民族代表一起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周恩来的亲切接见和宴请。当时的中南区少数民族国庆观礼团团长潘琪在向毛主席和周介绍田心桃代表时说:“这是田心桃同志,外祖母是苗族,祖父母是土家人,她讲的土家语与其他民族语不同”。这大概是新和国家最高耳边第一次听到“土家人”和“土家语”一词。 随后在北京的日子里,这位以湘西苗族代表身份参加国庆观礼活动的年轻姑娘却逢人便说:“我不是苗族,我是毕兹卡(土家族),我说的语言与苗族和其他民族都不同。”她强烈要求党和政府尽早确认土家族为一个单一民族。田心桃这位年轻姑娘的呼声得到了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随后,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派著名民族学家、语言学家杨成志、罗常培等请她用土家语讲述录音,田心桃那纯正而流利的土家语使在长的所有语言学专家既惊讶又兴奋,罗常培教授听后兴奋地说:“田代表,你发音准确、清晰”,并当场断定,田心桃所说的这种语言既不同于苗语,也不同于汉语和其他任何民族语言,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的一种特殊语言。 从1953年开始,中央派出了汪明瑀、潘光旦、严学窘、王静如等一大批著名民族学、语言学家深入到湖南湘西区进行土家族民族识别调查,其中,潘光旦教授写成的长达近15万字的《湘西北“土家”与古代巴人》、王静如教授写成的4万余字的《关于湘西土家语言的初步意见》、汪明瑀教授写成了1万余字的《湘西土家概况》,。特别王静如教授的《关于湘西土家语言的初步意见》一文以深厚的语言学理论和令人信服的推理彻底否定了当时湖南省委极少数人认为“土家语言是湖南、广东一带的一种方言”的主观而荒谬的观点,从而奠定了中央确定土家族为一个单一民族的坚实理论基础。1956年9月,时任湖南省委的周小舟在听了调查组录制的土家语录音后,十分果断地说:“其他情况不要讲了,就凭这种语言,土家是少数民族,上报中央”。1957年1月3日,中央部代表发出文件,正式确认土家为一个单一民族,从此,土家族成为了新中国56个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 田心桃也因此被誉为“新中国土家第一人”或“土家族报春花”。 为什么周小舟如此肯定地说“就凭这种语言,土家是少数民族”呢?因罗常培、杨成志、严学窘、潘光旦、王静如等一批著名民族学家、语言学家经过深入细致的实地调查后,一致都认为:“湘西土家语是土家人自己独特的语言。他们称自己的语言为“比兹”,这个语言不同于汉语,更不是汉语的方言;也不是苗瑶语族的语言(包括和土家邻居的湘西苗及仡佬);又不是侗傣语族的语言(包括和土家较远居的布依)。湘西土家语乃是在汉藏语系中属于藏缅语族,比较接近彝语的语言,甚至可以说是彝语支内的一个独立语言。” 土家族也的确自古就有自己民族的语言,自称其为“pi35tsi53sa21(毕兹萨)”,即“土家语”。土家族语言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土家语支。 古代湖南土家人不通汉语,完全以土家语作为日常的交际工具。虽然古代土家语的使用情况在汉文献中很少记载,但我们还是可以从土家族的民间传说、古代留下的地名、人名中能窥见一斑。在湖南土家族地区留存的用土家语命名的地名可谓比比皆是,仅叶德书、向熙勤所著的《中国土家语地名考订》一书就收录了1640多个土家语地名,其中湖南土家族地名就收录了386个;湖南土家语地名留存最多的是龙山、永顺、保靖、古丈等县境内,据叶德书、向熙勤所著的《中国土家语地名考订》一书考订,在湖南土家族地区,许多村级地名且不说,就连许多乡镇也是土家语地名,如龙山县境内就有“桶车”(即“窝水”)、“洗车”(即“醋”)、“猛西湖”(即“竹子多的山谷”)、“洛塔”(即传说中的土家先祖“洛托”的转音)、“岩冲”(土家语“阿撮”的转音,即“岩屋”)、“猛比”(即“小竹子”)、“塔泥湖”(即“后面的谷地”)等乡镇;永顺县境内有“勺哈”(即“三块平地”)、“首车”(即“出产丝布的地方”)、“西米”(即“海南杞李参树多的地方”)、“塔卧”(即“田螺”)等乡镇;保靖县境内有“普戎”(即“凤鸣之地”)、“比耳”(即“小地方”)、古丈的“茄通”(即“山窝窝”)等乡镇;张家界市武陵源区有“索溪峪”(即“大雾的山寨”)、永定区有“罗塔坪”(“罗塔”即传说中的土家先祖“洛托”的转音)、慈利县有“岩泊渡”(“岩泊”即“石头”)等乡镇的地名都是土家语地名的遗存。在湖南土家族民间世代传承的“梯玛神歌”、“舍巴日”、“毛古斯”、“哭嫁歌”、“咚咚喹”等史诗、传说和民族音乐舞蹈中也保留了大量的土家族语言信息,可以说土家族语言就是土家族文化的基本载体。如“梯玛”就是“敬神的人”,“舍巴日”就是“跳摆手”或“摆手舞”(小摆手),其中在“梯玛”唱词、“摆手歌”“哭嫁歌”中都保留了大量的古代土家语的词汇,如“梯玛”法事的第二场叫“服司妥”就是古代土家语,即“还愿”之意,而“马”、“骡子”等在现代土家语中就借用了汉语的称呼,而在“梯玛”唱词中却有相对应的土家语(马叫“猛”、骡子叫“格”);“摆手歌”中的“补所”是指“哥哥”,而现代土家语则称为“阿阔”,而“倮很第盖”一词就根本找不到相对应的现代土家语词汇(有学者只好将其译为“英雄故事”);在“哭嫁歌”中也保留了大量的古代土家语亲属称谓,如称“爷爷”、“奶奶”分别为“母斯阿巴”、“母斯阿涅”(现代土家语则分别称为“帕铺”、“阿玛”,“妹妹”称为“阿惹尼”(现代土家语称为“雍”),等等;在“摆手舞”、“毛古斯”舞蹈中,大量的舞蹈语汇也都是土家语。 土家族古代历史上的许多人名也多是用土家语称呼。如祖传说中的土家族祖先“八部大神”就都是土家语称呼:“熬朝活舍”、“西梯佬”、“西呵佬”、“里都”、“苏都”、“那乌米”、“拢此也所耶冲”、“接耶费耶纳飞列耶”等都是有名无姓的土家语称呼;《摆手歌》中的“墨贴巴”(即“天老爷”)、“糯贴巴”(即“人老爷”);《毛古斯》中的“沃必爹”(即“私生子”)等也都是用土家语命名的。 土司时期也仅少数土司、土官略懂汉语,日常交际仍一土家语为主,正如[清]乾隆《永顺县志》所说:“土人言语呢喃难辨”。且很多土司的姓名也用土家语称呼,如永顺土司鼻祖彭士愁土家语就叫“墨帖送”(即“天大的官”),土司时期土家族地区的土司姓名以土家语称呼者更是随处可见,如永顺宣慰司的“彭福石冲”,南渭州土司“彭始主俾”、“彭惹即送”、“慨主俾”、驴迟洞长官司的“向达迪”、“向尔莫踵”、“向麦帖送”,田家洞长官司的“田麦依送”、“向麦和送”、“向麦答送”,保靖宣慰司的“彭药哈俾”、“彭南木杵”,两江口长官司的“彭莫古送”、“彭大虫可宜”等等。 可见,从上古时期直至清代前期“改土归流”以前,湖南土家族地区一直是用土家语作为最主要的交际工具的。清雍正年间在湖南土家族地区进行大规模的“改土归流”后,清政府在湖南土家族地区“宪檄开义馆,选师儒,勤训迪,兼谕各乡随时导引。一切语言必照内地,并旧时陋习尽微微革除。”随着“改土归流”后湖南土家族地区经济、文化、教育、商业和交通的不断发展,土家语使用的频率也在逐渐减少,土家人“能道官音者十有五六”了。 据20世纪50年代汪明瑀教授《湘西土家概况》一文记载:“土家自称为“比兹卡”,他们分布在湖南的西北、湖北的西南、四川的东南(今属重庆市——笔者注)和贵州的东北——湘、鄂、川(今属渝——笔者注)、黔四省接界的区域内。人口估计约三十余万。在这个区域内,有百分之八十的土家是聚居在湖南湘西苗族自治区境内,人口约有二十四万以上。”据当时学者的不完全统计,聚居在湘西境内的大约有超过20万土家人还能熟练地操土家语。因此,土家语也成为了当时确认土家族为一个单一民族的重要依据。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时光,至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时,土家族人口已猛增至802.81万人。但是,与土家族人口迅猛增长形成极大反差的是,土家族语言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五十多年间,随着外来多元文化的不断渗透和影响,族际交往和族际通婚的日益频繁,土家语作为一种弱势语言消亡的速度更为加快。 如今已只有龙山、永顺、保靖、古丈、泸溪等县境内的几十个乡镇村寨还有不足5万人可以使用或懂得土家语了,且多半是一些年过半百的老人还会操土家语,青年人和小孩使用和懂得土家语的已是少得可怜了。而湖北、重庆、贵州等省(市)境内的土家人已基本不会讲土家语了。因此,许多语言学家已将土家语列为深度濒危语言的范畴。 据叶德书先生研究,在湖南土家族地区操土家语的人群可以分为沿用型(即本民族内部或与外人接触都沿用土家语作为交际工具)、兼用型(即土家语和汉语兼用)和转用型(即在交通发达,经济、文化发展较快的乡镇的土家人都转用了汉语,但仍使用一部分土家语单词和保留了大量的土家语地名)三种类型。 湖南土家族语言可分为北部方言和南部方言。北部方言主要分布在龙山、永顺、保靖、古丈等县境内,语言分歧不大,各地均能通话;。湖南土家语无论北部方言还是南部方言都主要由语音、词汇和语法三部分组成。土家语北部方言的语音有21个声母、23个韵母,有4个声调;句子基本语序的最大点是“主——宾——谓”倒装语序,如“你吃饭”土家语是“尼直嘎”,直译就是“你饭吃”。 南部方言主要分布在泸溪县潭溪乡境内的十几个村寨,其语音、词汇与北部方言差别较大,彼此之间基本不能通话。据统计,南部方言只有8%的基本词汇与北部方言相同,27%有对应关系,65%则完全不同。 土家语的日益濒危使得这种独特的语言面临消失的危险,为此,许多土家语研究的专家学者也都对此忧心忡忡,同时也引起了各级政府部门的高度重视。1984年,吉首大学中文系彭秀模、叶德书二先生共同创制了《土家语拼音方案》,叶德书先生还运用这个“方案”编写了《土家语课本》(1992年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并在湘西自治州政府和湘西自治州民委的大力支持下,叶德书先生还与1986年在土家语保存最为完整的龙山县坡脚乡(现属靛房镇)中心完小主持了“土家·汉双语双文接龙教学实验”,前后坚持十年,效果显著。在国内外语言学界产生了很大影响。如今,湘西自治州民委又在湘西土家族聚居的龙山、永顺等县推广“土家·汉双语双文接龙教学实验”,这必将为保护和传承土家族文化,延缓土家语的消亡进程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作者为三峡大学武陵民族研究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央民族大学在读博士。主要研究土家族历史与文化艺术。此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如转载此文请与作者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