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寻阿里鲜至自斡辰大王帐下,使来请师。继而宣抚王公巨川亦至,曰:承大王钧旨:如师西行,请过我。师首肯之。
又四程,西北渡河,乃平野,其旁山川皆秀丽,水草且丰美。东西有故城,基址若新,街衢巷陌卡辨,制作类中州。岁月无碑刻可考,或云契丹所建,既而地中得古瓦,上有契丹字,盖辽亡士马不降者西行所建城邑也。
《长春真人西游记》,是道教全真派重要的典籍史料,记述了1219年,已逾古稀之年的长春真人丘处机受蒙古帝国成吉思汗邀请,由清和真人尹志平等18位陪同,从今天的山东省西行到中亚地区传道的全过程,本书的作者李志常也随行其中。
作为游记,本书涉及了八百年前我国北方与中亚地区的历史地理、宗教信仰、风土人情等等方面,是研究这段历史的重要文献;作为道教典籍,我们可以了解到丘祖当年西行的艰难,道心的坚固,这种精神值得后辈纪念学习。2013年上映的电影《止杀令》真实反映了丘祖西行、力劝成吉思汗止杀的这段历史故事。
【原文】
父师真人长春子,姓丘氏,名处机,字通密,登州栖霞人。未冠出家,师事重阳真人。而住磻溪、龙门十有三年,真积力久,学道乃成。暮年,还海上。
戊寅之前,师在登州,河南屡欲遣使征聘,事有龃龉,遂已。明年,住莱州昊天观。夏四月,河南提控边鄙使至,邀师同往。师不可,使者携所书诗颂归。继而复有使自大梁来,道闻山东为宋人所据,乃还。
其年八月,江南大帅李公全、彭公义斌来请,不赴。尔后随处往往邀请,莱之主者难其事。师乃言曰:“我之行止,天也。非若辈所及知,当有留不住时,去也。”
居无何,成吉思皇帝遣侍臣刘仲禄县虎头金牌,其文曰:如朕亲行,便宜行事。及蒙古人二十辈,传旨敦请。师踌躇间,仲禄曰:师名重四海,皇帝特诏仲禄,逾越山海,不限岁月,期必致之。师曰:“兵革以来,此疆彼界,公冒险至此,可谓劳矣。”
仲禄曰:“钦奉君命,敢不竭力?仲禄今年五月,在乃满国兀里朵得旨。六月,至白登北威宁,得羽客常真谕。七月,至德兴,以居庸路梗,燕京发士卒来迎。八月,抵京城,道众皆曰:师之有无,未可必也。过中山,历真定,风闻师在东莱,又得益都府安抚司官吴燕、蒋元,始得其详,欲以兵五千迎师。燕等曰:京东之人,闻两朝议和,众心稍安。今忽提兵以入,必皆据险自固,亦将乘桴海上矣。诚欲事济,不必尔也。从之,乃募自愿者,得二十骑以行。将抵益都,使燕、元驰报其帅。
林以甲士万郊迎,仲禄笑曰:所以过此者,为求访长春真人,君何以甲士为?林于是散其卒,相与按辔以入,所历皆以此语之,人无骇谋,林复给以驿骑。次潍州,得尹公。冬十有二月,同至东莱,传皇帝所以宣召之旨。”
师知不可辞,徐谓仲禄曰:此中艰食,公等且往益都,俟我上元醮竟,当遣十五骑来。十八曰,即行。于是,宣使与众西入益都,预选门十有九人,以俟其来。如期骑至,与之俱行。
由潍阳至青社,宣使已行矣。闻之言:正月七曰,有骑四百军于临淄,青民大骇,宣使逆而止之,今未闻所在。师寻过长山及邹平。二月初,届济阳,士庶奉香火,拜迎于其邑南,羽客长迎前导,饭于养素庵。会众佥曰:先月十八曰,有鹤十余自西北来,飞鸣云间,俱东南去。翌曰辰巳间,又有数鹤来自西南,继而千百,或颉或颃,拂庵盘桓乃去。今乃知鹤见之曰,即师启行之辰也。皆以手加额。
留数曰,二月上旬,宣使遣骑来报:已驻军将陵,舣舟以待。明曰遂行。十三曰,宣使以军来迓,师曰:来何暮?对以:道路梗,特往燕京会兵,东备信安,西备常山,仲禄亲提军取深州、下武邑以辟路,构桥于滹沱,括舟于将陵,是以迟。师曰:此事非公不克办。次曰,绝滹沱而北。
二十二日,至卢沟,京官、士、庶、僧、道郊迎。是日,由丽泽门入,道士具威仪长吟其前。行省石抹公馆师于玉虚观,自尔求颂乞名者日盈门。凡士马所至,奉道以师与之名,往往脱欲兵之祸,师之道荫及人如此。
宣抚王巨川楫上诗,师答云:“旌旗猎猎马萧萧,北望燕师渡石桥。万里欲行沙漠外,三春遽别海山遥。良朋出塞同归雁,破帽经霜更续貂。一自元元西去后,到今无似北庭招。”
师闻行宫渐西,春秋已高,倦冒风霜,欲待驾回朝谒。又仲禄欲以选偕行,师难之曰:“齐人献女乐,孔子去鲁。余虽山野,岂与同行哉?”仲孙乃令曷剌驰奏,师亦遣人奉表。
一日,有人求跋阎立本《太上过关图》,题:蜀郡西游曰,函关东别时。群胡若稽首,大道复开基。又以二偈示众,其一云:杂乱朝还暮,轻狂古到今。空华空寂念,若有若无心。其二云:触情常决烈,非道莫参差。忍辱调猿马,安闲度岁时。
四月上旬,会众请望日醮于天长,师以行辞,众请益力,曰:今兹兵革未息,遗民有幸得一睹真人,蒙道荫者多矣。独死者冥冥长夜,未沐荐拔,遗恨不无耳。师许之。时方大旱,十有四日,既启醮事,雨大降。众且以行礼为忧,师于午后赴坛将事,俄而开霁。众喜而叹曰:一雨一晴,随人所欲,非道高德厚者,感应若是乎?
明曰,师登宝玄堂传戒。时有数鹤自西北来,人皆仰之,焚简之际,一简飞空而灭,且有五鹤翔舞其上。士大夫咸谓:师之至诚动天地。南塘老人张天度子真作赋美其事,诸公皆有诗。
醮竟,宣使刘公从师北行,道出居庸,夜遇群盗于其北,皆稽颡以退。且曰:无惊父师。五月,师至德兴龙阳观度夏,以诗寄燕京士大夫云:“登真何在泛灵槎?南北东西自有嘉。碧落云峰天景致,沧波海市雨生涯。神游八极空虽远,道合三清路不差。弱水纵过三十万,腾身顷刻到仙家。”
时京城吾道孙周楚卿、杨彪仲文、师谞才卿、李士谦子进、刘中用之、陈时可秀玉、吴章德明、赵中立正卿、王锐威卿、赵昉德辉、孙锡天锡,此数君子,师寓玉虚曰所与唱和者也。王觏逢辰、王直哉清甫,亦与其游。
观居禅房山之阳,其山多洞府,常有学道修真之士栖焉,师因挈众以游。初入峡门,有诗云:“入峡清游分外嘉,群峰列岫戟查牙。蓬莱未到神仙境,洞府先观道士家。松塔倒县秋雨露,石楼斜照晚云霞。却思旧日终南地,梦断西山不见涯。”
其地爽垲,势倾东南,一望三百余里。观之东数里,平地有涌泉,清泠可爱。师往来其间,有诗云:“午后迎风背曰行,遥山极目乱云横。万家酷暑熏肠热,一派寒泉入骨清。北地往来时有信,东皋游戏俗无争。溪边浴罢林间坐,散髪披襟畅道情。”
中元日,本观醮。午后,传符授戒,老幼露坐热甚,悉苦之。须臾,有云覆其上,状如圆盖,移时不散,众皆喜跃赞叹。又观井中水可给百众,至是踰千人,执事者谋他汲。前后三曰,井泉忽溢,用之不竭,是皆善缘天助之也。醮后题诗云:
是后天气清肃,静夜安闲。复作二绝云:
天下是非俱不到,安闲一片道人心。
其二云:
惟余道德浑沦性,上下三天一万遭。
朝元观据州之干隅,功德主元帅移剌公因师欲北行,创构堂殿,奉安尊像,前后云房洞室,皆一新之。十月间,方绘祖师堂壁,画史以其寒,将止之。师不许,曰:“邹律尚且回春,况圣贤阴有所扶持邪?”是月,果天气温和如春,绝无风沙,由是画史得毕其功。
有诗云:
旅雁翅垂南去急,行人心倦北征穷。
我来十月霜犹薄,人讶千山水尚通。
不是小春和气暖,天教成就画堂功。
是月,北游望山。曷剌进表回,有诏曰:成吉思皇帝敕真人丘师。又曰:“惟师道踰三子,德重多端。”其终曰:“云轩既发于蓬莱,鹤驭可游于天竺。达摩东迈,元印法以传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顾川途之虽阔,瞻几杖以非遥。爰答来章,可明朕意。秋暑,师比平安好,指不多及。”
其见重如此。又敕刘仲禄云:“无使真人饥且劳,可扶持缓缓来。”师与宣使议曰:“前去已寒,沙路绵远,道众所须未备,可往龙阳,乘春起发。”宣使从之。十八曰,南往龙阳,道友送别,多泣下。师以诗示众云:
生前暂别犹然可,死后长离更不堪。
翌曰,到龙阳观过冬。十一月十有四曰,赴龙岩寺斋,以诗题殿西庑云:
十二月,以诗寄燕京道友云:
辛巳之上元,醮于宣德州上元观,以颂示众云:生下一团腥臭物,种成三界是非魔。连枝带叶无穷劳,跨古腾今不奈何。
十日,宿翠帡口。明曰,北度野狐岭,登高南望,俯视太行诸山,晴岚可爱,北顾但寒沙衰草。中原之风,自此隔绝矣。道人之心,无适不可。宋德芳辈指战场白骨曰:“我归,当荐以金箓,此亦余北行因缘之一端耳!”
北过抚州,十五日,东北过盖里泊,尽丘垤咸卤地,始见人烟二十余家。南有盐池,迤逦东北去,自此无河,多凿沙井以汲。南北数千里,亦无大山,马行五日,出明昌界,以诗纪实云:
尽曰不逢人过往,经年时有马回轘。
地无木植惟荒草,天产丘陵没大山。
五谷不成资乳酪,皮裘毡帐亦开颜。
更寻若士为黄鹄,要识修鲲化大鹏。
苏武北迁愁欲死,李陵南望去无凭。
我今返学卢敖志,穷观最上乘。
三月五日,起之东北,四旁远有人烟,皆白帐,随水草放牧。尽原隰之地,无复寸木,四望惟黄云白草。行不改途,又二十余日,方见一沙河,西北流入陆局河。水濡马腹,傍多丛柳。渡河北行三日,入小沙陀。
至日,雪大作,遂已。大王复曰:“上遣使万里,请师问道,我曷敢先焉?”且谕阿里鲜,见毕东还,须奉师过此。十七日,大王以牛马百数、车十乘送行。
马首西北,二十二日抵陆局河。积水成海,周数百里,风浪漂出大鱼,蒙古人各得数尾。并河南岸西行,时有野薤得食。
五月朔亭午,日有食之。既,众星乃见,须臾复明,时在河南岸(蚀自西南,生自东北)。其地朝凉而暮热,草多黄花。水流东北,两岸多高柳,蒙古人取之,以造庐帐。
行十有六日,河势绕西北山去,不得穷其源,西南泊驿路,蒙古人喜曰:前年已闻父师来。因献黍米石有五斗,师以斗枣酬之。渠喜曰:”未尝见此物。“因舞谢而去。
又行十日,夏至,量曰影三尺六七寸,渐见大山峭拔,从此以西,渐有山阜,人烟颇众,亦皆以白帐为家。其俗牧且猎,衣以韦毳,食以肉酪。男子结髪垂两耳,妇人冠以桦皮,高二尺许,往往以皂褐笼之,富者以红绡,其末如鹅鸭,名曰故故,大忌人触,出入庐帐须低回。俗无文籍,或约之以言,或刻木为契,遇食同享,难则争赴,有命则不辞,有言则不易,有上古之遗风焉。
以诗叙其实云:
如何造物开天地?到此令人放马牛。
饮血茹毛同上古,峨冠结髪异中州。
圣贤不得垂文化,历代纵横只自由。
又言:西南至寻思干城万里外,回纥国最佳处,契丹都焉,历七帝。
六月十三日,至长松岭后宿,松栝森森,干云蔽日,多生山阴涧道间,山阳极少。十四日,过山,度浅河,天极寒,壮者不可当。是夕,宿平地。十五日,晓起,环帐皆薄冰,霜已三降,河水有澌,冷如严冬。土人云:常年五六月有雪,今岁幸晴暖。师易其名曰“大寒岭”,凡遇雨多雹,山路盘曲。
西北且百余里,既而复西北,始见平地,有石河长五十余里,岸深十余丈,其水清泠可爱,声如鸣玉。峭壁之间,有大葱高三四尺,涧上有松皆十余丈。西山连延,上有乔松郁然。山行五六日,峰回路转,林峦秀茂,下有溪水注焉。平地皆松桦杂木,若有人烟状。寻登高岭,势若长虹,壁立千仞,俯视海子,渊深恐人。
二十八日,泊窝里朵之东,宣抚往奏禀皇后,奉旨请师渡河。其水东北流,弥漫没轴,绝流以济。入营,驻车南岸,车帐千百,曰以醍醐湩酪为供。汉、夏公主皆送寒具等食,黍米斗白金十两,满五十两可易面八十斤,盖面出阴山之后二千余里,西域贾胡以橐驼负至也。
中伏,帐房无蝇。窝里朵,汉语行宫也,其车舆亭帐,望之俨然,古之大单于未有若此之盛也。
七月九日,同宣使西南行五六日,屡见山上有雪,山下往往有坟墓,及升高陵,又有祀神之迹。又三二日,历一山高峰如削,松杉郁茂而有海子。南出大峡,则一水西流,杂木丛映于水之阳,韭茂如芳草,夹道连数十里。北有故城曷剌肖,西南过沙场二十里许,水草极少,始见回纥决渠灌麦。
又五六日,踰岭而南,至蒙古营,宿拂庐。旦行,迤逦南山,望之有雪,因以诗纪其行:
北至大河三月数,西临积雪半年程。
不能隐地回风坐,却使弥天逐曰行。
行到山穷水尽处,斜阳依旧向西倾。
邮人告曰:此雪山北,是田镇海八剌喝孙也。八剌喝孙,汉语为“城”,中有仓廪,故又呼曰“仓头”。七月二十五曰,有汉民工匠络绎来迎,悉皆欢呼归礼,以彩幡、华盖、香花前导。又有章宗二妃,曰徒单氏,曰夹谷氏,及汉公主母钦圣夫人袁氏,号泣相迎。顾谓师曰:昔曰稔闻道德高风,恨不一见,不意此地有缘也 !
翌日,阿不罕山北镇海来谒。
师与之语曰:“吾寿已高,以皇帝二诏丁宁,不免远行数千里,方临治下。沙漠中多不以耕耘为务,喜见此间秋稼已成。余欲于此过冬,以待銮舆之回,何如?”
宣使曰:“父师既有法旨,仲禄不敢可否,惟镇海相公度之。”
公曰:“近有敕诸处官员,如遇真人经过,无得稽其程,盖欲速见之也。父师若须于此,则罪在镇海矣,愿亲从行。凡师之所用,敢不备?”师曰:“因缘如此,当卜曰行。”公曰:“前有大山高峻,广泽沮陷,非车行地,宜减车从,轻骑以进。”
用其言,留门宋道安辈九人,选地为观。人不召而自至,壮者效其力,匠者效其技,富者施其财。圣堂方丈,东厨西庑,左右云房(无瓦,皆土木),不一月落成,榜曰“栖霞观”。
时稷黍在地,八月初霜降,居人促收麦故也。大风傍北山西来,黄沙蔽天,不相物色。师以诗自叹云:
不堪白髪垂垂老,又蹈黄沙远远巡。
未死且令观世界,残生无分乐天真。
四山五岳多游遍,八表飞腾后入神。
八日,携门人虚静先生赵九古辈十余人,从以二车,蒙古驿骑二十余,傍大山西行,宣使刘公、镇海相公又百骑。李家奴,镇海从者也,因曰:“前此山下精截我脑后髪,我甚恐。”镇海亦云:“乃满国王亦曾在此为山精所惑,食以佳馔。”师默而不答。
数日乃行,有诗三绝云:
欲吟胜慨无才思,空对金山皓月明。
秋水暮天山月上,清吟独啸夜光球。
横截山天心腹树,干云蔽曰竞呼号。
师曰:何谓白骨甸?
公曰:古之战场,凡疲兵至此,十无一还,死地也。顷者,乃满大势亦败。于是,遇天晴昼行,人马往往困毙,唯暮起夜度,可过其半。明曰向午,得水草矣。少憩俟晡时即行,当度沙岭百余,若舟行巨浪然。又明曰辰巳间,得达彼城矣。夜行良便,但恐天气黯黑,魑魅魍魉为祟,我辈当涂血马首以厌之。
师乃笑曰:“邪精妖鬼,逢正人远避,书传所载,其孰不知?道人家何忧此事!”日暮遂行,牛乏,皆道弃之,驭以六马,自尔不复用牛矣。
初在沙陀北,南望天际若银霞,问之左右,皆未详。师曰:多是阴山。翌曰,过沙陀,遇樵者再问之,皆曰:然。于是,途中作诗云:
士庶日益敬,侍坐者有僧、道、儒,因问风俗。乃曰:此大唐时北庭端府,景龙二年,杨公何为大都护,有德政,诸夷心服,惠及后人,于今赖之。有龙兴、西寺二石刻在,功德焕然可观,寺有佛书一藏。唐之边城,往往尚存。其东数百里,有府曰西凉。其西三百余里,有县曰轮台。
师问曰:更几程得至行在?皆曰:“西南更行万余里即是。”其夜风雨作,园外有大树,复出一篇示众云:
长空云黯黯,大树叶萧萧。
万里途程远,三冬气候韶。
全身都放下,一任断蓬飘。
九月二日,西行。四日,宿轮台之东,迭屑头目来迎。南望阴山,三峰突兀倚天。因述诗赠书生李伯祥,生相人。诗云:
有僧来侍坐,使译者问:“看何经典?”僧云:“剃度受戒,礼佛为师”。盖此以东昔属唐,故西去无僧、道,回纥但礼西方耳。翌日,并阴山而西约十程。又度沙场,其沙细,遇风则流,状如惊涛,乍聚乍散,寸草不萌,车陷马滞,一昼夜方出,盖白骨甸大沙分流也。南际阴山之麓,踰沙,又五曰,宿阴山北。诘朝,南行,长阪七八十里,抵暮乃宿。天甚寒,且无水。晨起,西南行约三十里,忽有大池,方圆几二百里,雪峰环之,倒影池中,师名之曰“天池”。
沿池正南下,左右峰峦峭拔,松桦阴森,高逾百尺,自巅及麓,何啻万株!众流入峡,奔腾汹涌,曲折湾环,可六七十里。二太子扈从西征,始凿石理道,刊木为四十八桥,桥可并车。薄暮宿峡中,翌曰方出,入东西大川。水草盈秀,天气似春,稍有桑、栆。
次及一程,九月二十七日至阿里马城,铺速满国王暨蒙古塔剌忽只领诸部人来迎,宿于西果园。
土人呼果为“阿里马”,盖多果实,以是名其城。其地出帛,目曰“秃鲁麻”,俗所谓种羊毛织成者。时得七束为御寒衣,其毛类中国。柳花鲜洁细软,可为线为绳,为帛为绵。农者亦决渠灌田,土人惟以瓶取水,戴而归。及见中原汲器,喜曰:“桃花石诸事皆巧”。桃花石,谓汉人也。
师自金山至此,以诗纪其行云:
溪边乱石当道卧,古今不许通轮蹄。
前年军兴二太子,修道架桥彻溪水。
今年吾道欲西行,车马喧阗复经此。
银山铁壁千万重,争头竞角夸清雄。
日出下观沧海近,月明上与天河通。
参天松如笔管直,森森动有百余尺。
万株相依郁苍苍,一鸟不鸣空寂寂。
羊肠孟门压太行,比斯太略犹寻常。
双车上下苦敦攧,百骑前后多惊惶。
天池海在山头上,百里镜空含万象。
县车束马西下山,四十八桥低万丈。
河南海北山无穷,千变万化规模同。
未若兹山太奇绝,磊落峭拔如神功。
我来时当月,半山已上皆为雪。
山前草木暖如春,山后衣衾冷如铁。
又西行四日,至答剌速没辇(没辇,河也),水势深阔。抵西北流,从东来,截断阴山,河南复是雪山。十月二日,乘舟以济,南下至一大山,北有一小城。
又西行五日,宣使以师奉诏来,去行在渐近,先往驰奏,独镇海相公从师西行。
七日,度西南一山,逢东夏使回,礼师于帐前,因问:“来自何时?”使者曰:“自七月十二日辞朝,帝将兵追算端汗至印度。”
明日,遇大雪,至回纥小城,雪盈尺,日出即消。
十有六日,西南过板桥,渡河,晚至南山下,即大石林牙(大石,学士林牙小名),其国王辽后也。自金师破辽,大石林牙领众数千走西北,移徙十余年,方至此地。
其风土、气候与金山以北不同,平地颇多,以农桑为务。酿蒲萄为酒,果实与中国同,惟经夏秋无雨,皆疏河灌溉,百谷用成。东北西南,左右山川,延袤万里,传国几百年。乃满失国,依于大石,士马复振,盗据其土。而算端西削其地,天兵至,乃满寻灭,算端亦亡。
又闻前路多阻。适坏一车,遂留之。十有八日,沿山而西。七八日,山忽南去,一石城当途,石色尽赤,有驻军古迹。西有大冢,若斗星相连。
又渡石桥,并西南山行五程,至塞蓝城,有小塔,回纥王来迎入馆。
十一月初,连日雨大作。四日,土人以为年,傍午相贺。
是日,虚静先生赵九古语尹公曰:“我随师在宣德时,觉有长往之兆,颇倦行役。蒙师训:‘道人不以死生动心,不以苦乐介怀,所适无不可。’今归期将至,公等善事父师。”
数日,示疾而逝,盖十一月五日也。师命葬九古于郭东原上,即行。
西南复三日,至一城,其王亦回纥,年已耄矣,备迎送礼,供以汤饼。明日,又历一城。复行二日,有河,是为霍阐没辇。
由浮桥渡,泊于西岸。河桥官献鱼于田相公,巨口无鳞。其河源出东南二大雪山间,色浑而流急,深数丈,势倾西北,不知其几千里。河之西南,绝无水草者二百余里。即夜行,复南,望大雪山而西,山形与邪米思干之南山相首尾。
复有诗云:“造物峥嵘不可名,东西罗列自天成。南横玉峤连峰峻,北压金沙带野平。下枕泉源无极润,上通霄汉有余清。我行万里慵开口,到此狂吟不胜情。”
又至一城,得接水草。复经一城,回纥头目远迎,饭于城南,献蒲萄酒,且使小儿为缘竿舞刀之戏。
再经二城,山行半日,入南北平川,宿大桑树下,其树可荫百人。
前至一城,临道一井,深踰百尺。有回纥叟驱一牛,挽辘轳汲水以饮渴者。初帝之西征也,见而异之,命蠲其赋役。
仲冬十有八日,过大河,至邪米思干大城之北,太师移剌国公及蒙古、回纥帅首载酒郊迎,大设帷幄,因驻车焉。
宣使刘公以路梗留,坐中白师曰:“顷知千里外有大河,以舟梁渡,土寇坏之。况复已及深冬,父师宜来春朝见。”师从之。
少焉,由东北门入。其城因沟岸为之,秋、夏常无雨,国人疏二河入城,分绕巷陌,比屋得用。方算端氏之未败也,城中常十万余户。国破而来,存者四之一,其中大率多回纥人,田园不能自主,须附汉人及契丹、河西等,其官亦以诸色人为之,汉工匠杂处城中。
有冈高十余丈,算端氏之新宫据焉,太师先居之。以回纥艰食,盗贼多有,恐其变,出居于水北。师乃住宫,叹曰:“道人任运逍遥,以度岁月。白刃临头,犹不畏惧。况盗贼未至,复预忧乎?且善恶两途,必不相害。从者安之。”
太师作斋,献金段十,师辞不受,遂月奉米面油菓等物,日益尊敬。
公见师饮少,请以蒲萄百戽作新酿。师曰:“何必酒邪?但如其数得之,待宾客足矣。”其蒲萄经冬不坏。又见孔雀、大象,皆迤南数千里印度国物。
师因暇日出诗一篇云:二月经行十月终,西临回纥大城墉。塔高不见十(以砖刻镂玲珑,外无层级,内可通行),山厚已过千万重。秋日在郊犹放象,夏云无雨不从龙。嘉蔬麦饭蒲萄酒,饱食安眠养素慵。
师既住冬,宣使洎相公镇海遣曷剌等同一行使臣,领甲兵数百,前路侦伺,汉人往往来归依。时有算历在旁,师因问五月朔日食事,其人云:“此中辰时食,至六分止。”
师曰:“前在陆局河,午刻见其食。既又西南至金山,人言巳时食,至七分。此三处所见,各不相同。按孔颖达春秋疏:月体映日则日食。以今料之,盖当其下既见日食。既在旁者,则千里渐殊耳。正如以扇翳灯,扇影所及,无复光明。其旁渐远,则灯光渐多矣。”
师一日至故宫中,遂书凤栖梧桐词于壁。其一云:一点灵明潜启悟,天上人间,不见行藏处。四海八荒惟独步,不空不有谁能睹?瞬目扬眉全体露,混茫法界超然去。万劫轮回遭一遇,九元齐上三清路。
其二云:日月循环无定止,春去秋来,多少荣枯事?五帝三皇千百禩,一兴一废长如此。死去生来生复死,轮回变化何时已?不到无心休歇地,不能清净超于彼。
又诗二首,其一云:东海西秦数十年,精思道德究重元。日中一食那求饱?夜半三更强不眠。实迹未谐霄汉举,虚名空播朔方传。直教大国垂明诏,万里风沙走极边。
是年闰十二月将终,侦骑回,同宣使来白父师,言二太子发军复整舟梁,土寇已灭。曷剌等诣营谒太子,言师欲朝帝所,复承命云:“上驻跸大雪山之东南,今则雪积山门百余里,深不可行,此正其路尔。为我请师来此,听候良便,来时当就彼城中遣蒙古军护送。”
师谓宣差曰:“闻河以南千里,绝无粮养,吾食须米面、蔬菜,可回报太子帐下。”
壬午之春正月,杷榄始华,类小桃,俟秋采其实食之,味如胡桃。二月二日春分,杏花已落,司天台判李公辈请师游郭西,宣使洎诸官载蒲萄酒以从。
是日,天气晴霁,花木鲜明,随处有台池楼阁,间之蔬圃,憩则藉草,人皆乐之。谈玄论道,时复引觞,日昃方归。
作诗云:阴山西下五千里,大石东过二十程。雨霁雪山遥惨淡,春分河府近清明(邪米思干大城,大石有国时名为河中府)。园林寂寂鸟无语(花木虽茂,并无飞禽),风曰迟迟花有情。同志暂来闲聛睨,高隐归去待升平。
望日,乃一百五旦太上真元节也,时僚属请师复游郭西,园林相接百余里,虽中原莫能过,但寂无鸟声耳,遂成二篇以示同游。
其一云:二月中分百五期,元元下降曰迟迟。正当月白风清夜,更好云收雨霁时。匝地园林行不尽,照天花木坐观奇。未能绝粒成嘉遁,且向无为乐有为。
其二云:深蕃古迹尚横陈,大漠良朋欲徧寻。旧曰亭台随处列,向年花卉逐时新。 风光甚解流连客,夕照那堪断送人。窃念世间酬短景,何如天外饮长春?
师问阿里鲜以途程事,对曰:“春正月十有三日,自此初发,驰三日,东南过铁门。又五日,过大河。二月初吉,东南过大雪山,积雪甚高,马上举鞭测之,犹未及其半。下所踏者,复五尺许。南行二日,至行宫矣。且师至次第奏讫,上悦,留数日方回。”
师遂留门人尹志平辈三人于馆,以侍行五六人同宣使辈三月十有五日启行。四日过碣石城,预传圣旨:“令万户播鲁只领蒙古、回纥军一千护送。”过铁门,东南度山,山势高大,乱石纵横。众军挽车,两日方至前山,沿流南行,军即北入大山破贼。五日,至小河,亦船渡,两岸林木茂盛。七日,舟济大河,即阿母没辇也。乃东南行,晚泊古渠上。
渠边芦苇满地,不类中原所有。其大者,经冬叶青而不凋,因取以为杖,夜横辕下,辕覆不折;其小者叶枯春换。少南,山中有大实心竹,士卒以为戈戟。又见蜥蜴,皆长三尺许,色青黑。时三月二十九日也。
因作诗云:志道既无成,天魔深有惧。东辞海上来,西望曰边去。鸡犬不闻声,马牛更递铺。千山及万水,不知是何处?
又四日,得达行在,上遣大臣喝剌播得来迎,时四月五日也。馆舍定,即入见。上劳之曰:“他国征聘皆不应,今远踰万里而来,朕甚嘉焉。”对曰:“山野奉诏而赴者,天也。”上悦,赐坐。
食次,问真人远来,有何长生之药以资朕乎?师曰:“有卫生之道,而无长生之药。”上嘉其诚实,设二帐于御幄之东以居焉。
译者问曰:“人呼师为‘腾吃利蒙古孔’(译语谓天人也),自谓之邪?人称之邪?”师曰:“山野非自称,人呼之耳。”
译者再至曰:“旧奚呼?”奏以:“山野四人事重阳师学道,三子羽化矣,惟山野处世,人呼以先生。”
上问镇海曰:“真人当何号?”镇海奏曰:“有人尊之曰师父者、真人者、神仙者。”上曰:“自今以往,可呼神仙。”
时适炎热,从车驾庐于雪山避暑,上约四月十四日问道,外使田镇海、刘仲禄、阿里鲜记之,内使近侍三人记之。有报回纥山贼指斥者,上欲亲征,因改卜十月吉。
师乞还旧馆,上曰:“再来,不亦劳乎?”师曰:“两旬可矣。”上又曰:“无护送者。”师曰:“有宣差杨阿狗。”
又三日,命阿狗督回纥酋长以千余骑从行,由他路回。
遂历大山,山有石门,望如削蜡,自巨石横其上若桥焉。其下流甚急,骑士策其驴以涉,驴遂溺死,水边多横尸。此地盖关口,新为兵所破。
出峡,复有诗二篇。其一云:水北铁门犹自可,水南石峡太堪惊。两崖绝壁搀天耸,一涧寒波滚地倾。夹道横尸人掩鼻,溺溪长耳我伤情。十年万里干戈动,早晚回军复太平。
其二云:雪岭皑皑上倚天,晨光灿灿下临川。仰观峭壁人横度,俯视危崖柏倒县。五月严风吹面冷,三焦热病当时痊。我来演道空回首,更卜良辰待下元。
始师来觐,三月竟,草木繁盛,羊马皆肥,及奉诏回,四月终矣,百草悉枯。又作诗云:外国深番事莫穷,阴阳气候特无从。纔经四月阴魔尽(春冬霖雨,四月,纯阳,绝无雨),却笑弥天旱魃凶。浸润百川当九夏(以水溉田),摧残万草若三冬。我行往复三千里(三月去,五月回),不见行人带雨容。
路逢征西人回,多获珊瑚,有从官以白金二镒易之,近五十株,高者尺余,以其得之马上,不能完也。继日,乘凉宵征,五六日,达邪米思干(大石名河中府),诸官迎师入馆,即重午日也。
长春真人西游记上卷
太上宏慈救万灵,众生荐福藉群经。
三田保护精神气,万象钦崇曰月星。
自揣肉身潜有漏,难逃科教入无形。
且遵北斗斋仪法,渐陟南宫火炼庭。
断云归岫,长空凝翠,宝鉴初圆。
大光明、宏照亘流沙,外直过西天。
人间是处,梦魂沉醉,歌舞华筵。
道家门、别是一船清,暗开悟心田。
洞天深处,良朋高会,逸兴无边。
上丹霄、飞至广寒宫,悄掷下金钱。
灵虚晃耀,睡魔奔送,玉兔婵娟。
坐忘机、观透本来真,任法界周旋。
长河耿耿夜深深,寂寞寒窗万虑沉。
清夜沉沉月向高,山河大地绝纤毫。
季春边朔苦寒同,走石追沙振大风。
天下是非心不定,轮回生死苦难甘。
杖藜欲访山中客,空水沉沉澹无色。
夜来飞雪满岩阿,今日山光映天白。
天高曰下松风清,神游八极腾虚明。
欲写山家本来面,道人活计无能名。
此行真不易,此别话应长。北蹈野狐岭,西穷天马乡。
阴山无海市,白草有沙场。自叹非元圣,何如历大荒?
京都若有饯行诗,早寄龙阳出塞时。
昔有鞋履别,今无发轸梦魂思。
十年兵火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
去岁兴逢慈诏下,今春须合冒寒游。
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
穷急漏处残喘在,早教身命得消忧。
坡陀折叠路弯环,到处盐场死水湾。
又行六七日,忽入大沙陀,其碛有矮榆,大者合抱。东北行千里外,无沙处绝无树木。三月朔,出沙陀,至鱼儿泊,始有人烟聚落,多以耕钓为业。时已清明,春色渺然,凝冰未泮。有诗云:
北陆祁寒自古称,沙陀三月尚凝冰。
极目山川无尽头,风烟不断水长流。
当时悉达悟空行,发轸初来燕子城。
某也东西南北人,从来失道走风尘。
八月凉风爽气清,那堪曰暮碧天晴?
其二云:
金山南面大河流,河曲盘桓赏素秋。
其三云:
金山虽大不孤高,四面长拕拽脚牢。
渡河而南,前经小山,石杂五色。其旁草木不生,首尾七十里。复有二红山当路,又三十里,咸卤地中有一小沙井,因驻程挹水为食。傍有青草,多为养马践履。
宣使与镇海议曰:此地最难行处,相公如何则可?公曰:此地我知之久矣。同往谘师,公曰:前至白骨甸地,皆黑石,约行二百余里,达沙陀北边,颇有水草。更涉大沙陀百余里,东西广袤,不知其几千里。及回纥城,方得水草。
高如云气白如沙,远望那知是眼花?
渐见山头堆玉屑,远观曰脚射银霞。
横空一字长千里,照地连城及万家。
从古至今当不坏,吟诗写向直南夸。
八月二十七日抵阴山后,回纥郊迎。至小城北,酋长设蒲萄酒及名果、大饼、浑葱,裂波斯布人一尺,乃言曰:此阴山前三百里和州也。其地大热,蒲萄至伙。翌日,沿川西行,历二小城,皆有居人。时禾麦初熟,皆赖泉水浇灌,得有秋,少雨故也。
西即鳖思马大城,王官士庶僧道教数百,具威仪远迎。僧皆赭衣,道士衣冠与中国特异。泊于城西蒲萄园之上阁,时回纥王部族劝蒲萄酒,供以异花杂果名香,且列侏儒伎乐,皆中州人。
夜宿阴山下,阴山夜寂寥。
三峰并起插云寒,四壁横陈绕涧盘。
雪岭界天人不到,冰池耀曰俗难观。
岩深可避刀兵害,水众能滋稼穑干。
名镇北方为第一,无人写向图画看。
金山东畔阴山西,千岩万壑横深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