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谈刘鸿声
吴小如:谈谈刘鸿声
刘鸿声先生
刘鸿声本唱铜锤花脸,后改老生。相传他年轻时同有名的花腔花脸穆凤山住邻居,常听穆调嗓子,久而久之,耳濡目染,自己也能唱了。后来穆发现刘是个人材,劝他“下海”,刘才正式演戏。这一传说可信与否我们无须考证,但它清楚地说明问题:即刘鸿声并非梨园世家或科班出身,他只是一个业余京剧爱好者——“票友”。他的特点就是能“唱”,天赋太好了,嗓子好得出奇,调门儿高得罕见,怎么使怎么有,爱怎么唱就怎么唱。至于其他方面如做和念,刘就显然缺乏功力;打和舞则更谈不到,根本不能同他的“唱”相比。刘鸿声只留下一张花脸唱片,即高亭公司录制的《探阴山》《铡美案》各一面。最早是钻针片,后复制为钢针片,比一般十英寸的唱片直径略长,现在已找不到这种规格的唱片了。有人说,这张唱片是高亭公司从它的前身利喴公司所灌的钢针片复制的(利喴唱片的规格就是比十英寸片略宽出一圈儿);那么,也可能刘在利喴录制的唱片还不止一张,可惜现已无从査考。仅就这一张而论,唱得确很不错,既有史料价值也有艺术价值。以当时流行的花脸唱腔而论,刘这两个唱段的腔调已经算是花梢的,比何桂山、刘永春一派的唱法要花得多,却不及与他同时的金秀山来得沈着浑厚,而比稍后一点的刘寿峰等却要平正规矩,有棱角而不纤巧侧媚。很可能这是受穆凤山的影响(穆本人未留下任何录音资料)。从而这使我们体会到,刘鸿声的花脸唱腔是属于京剧净行唱法由旧变新的蜕化阶段的。更大的特点是:刘唱花脸嗓子很象老生,京音很重,《探阴山》的垛板有两句简直是“京韵大鼓”。就其嗓子象老生这一点说,早期的王泉奎颇与刘相类似(王一度蓄意要改唱老生,走刘鸿声的路,为人劝阻而未实现)。至于刘鸿声为什么改唱老生,说法也不一。有人认为他因下肢致残(跛足)而改,这也不一定。他改老生后经常演《探母》、《乌龙院》等,身段动作并不比某些花脸戏少,更不见得比花脸容易。但他改老生确是改对了,比唱花脸的道路广阔多了,以至于达到大红大紫的地步。
当刘鸿声红得发紫的时候,虽谭鑫培亦有退避三舍之势。于是有些传说因之而起。一是对刘进行人身攻击,从他的跛足上作文章。《黄金台》是刘鸿声经常上演的剧目之一,第一场田单遇见世子田法章后照例要把灯笼踢灭,然后拉世子下场。由于刘是跛足,不能抬腿,只能象征性地点到而已。这就全靠演差役的丑角随机应变,到踢灯时把灯笼凌空扔掉就解决了。有一次则因持灯笼的丑角换了人,而钱又没有给足,于是这个持灯人就当场“出”了刘的“洋相”。这个故事的可靠性也无庸考证,我倒觉得同样能说明问题:一、观众是来“听”刘鸿声的“唱”的,本不计较其跛足与否;二、以一跛足演员而竟享盛誉于一时,连谭鑫培也“怵”他一头,刘氏也足以自豪了。二是关于谭、刘对垒而对刘进行讥讽的传说就更多。其中一个故事是:演《洪羊洞》(此戏刘是根据孙菊仙的路子唱的),谭在台下看戏,越看越不以为然。到了最末尾,谭说:“杨六郎病成这样,气力还这么足,调门还这么高,我看他怎么死!”其实这只能说刘所演的戏有些剧目路子不对头,而不能责怪刘没有改变唱法或落低调门。正由于刘的嗓子太好,他往往不考虑戏路子对不对头。只要唱工多,方面活儿不重(他因有残疾,在台上的活动量不能太大),不管什么戏他都唱,因此他的戏路子并不窄。比如他很爱唱《法场换子》和《碰碑》,却不管他的嗓子唱反二黄是否合适,有时还一味地翻着唱,就更不对路了。
刘鸿声在唱工上的特点可以概括为三句话:嗓子好,调门高,气力足。二十年代初,刘因突然脑溢血而死在后台。从刘改演老生直到这最后一场戏,他始终吃乙字调。京戏里有一种翻高再翻高的唱法,叫“楼上楼”,正如《老残游记》中形容王小玉说书的那样,一层高过一层,仿佛掷游丝于天半。然而这对刘鸿声来说却只如家常便饭,唱来丝毫不费事、不吃力。所以他唱《斩子》、《斩黄袍》总是越唱越高,越唱越“冲”(去声),观众感到十分解渴。平心而论,刘唱大段慢三眼和二黄戏就不很对路。但他同样爱唱《上天台》、《逍遥津》等二黄戏,那主要是凭着拼气力。比如《上天台》的大唱段号称“一百单八句”;《逍遥津》的“欺寡人”一连能唱几十个;别人对此视为畏途,刘因气力充沛,却决不嫌长。至于腔寡味淡,则在所不计。所以给刘配戏的各个行当,都必选吃高调门儿的,则尽可不予考虑。
刘鸿声的老生唱片共有十张,都是百代针片(公司出品都是赝鼎,由某些女演员冒名顶替的),共分两期。前期五张,是在北京录的,计:《斩子》《斩黄袍》《空城计》《御碑亭》各一张,《完璧归赵》和《探母》合为一张,全部是西皮唱段。后期五张,是在天津录制的,计:《乌龙院》《敲骨求金》《骂杨广》《苏武牧羊》《法场换子》各一张,除《乌龙院》《骂杨广》各有一段西皮外,其余都是二黄唱段,其中包括一段四平调和一大段反二黄。这些唱片,总的说来,还是相当精采的。因为不但嗓子好和气力足,而且清刚爽脆,逢高必送到顶峰,声带几乎无纤毫尘滓,用景孤血先生从前的话说,这种嗓子简直是“玻璃翠”。这个比喻取其既高且亮,而又给人以清澈透明之感。同时刘又具备脑后音、喷口、虎音、炸音等,所以无论什么腔调板式,全难不住他。但他的唱工也有很严重的缺点和弱点,即对字音太不讲究了。这倒不是由于刘在演唱时好用京音京字(京戏本有土生土长的一种唱法,张二奎就是代表,这本无可非议),而是在于刘对京音京字的滥用,甚至根本不讲四声,形成倒字。更加上由于刘调门太高,走低腔就显得毫无方法。最严重的缺点是他唱快板时,除字音囫囵不清外,连节奏也欠分明,旋律过于单调,毫无抑扬起伏。试以谭鑫培的《战太平》和刘的《斩子》两段快板相比较,则优劣悬殊,高下立见。内行称这种毛病为“一道汤”。总之,刘鸿声的戏路接近奎派,但谭鑫培、孙菊仙的安工戏他也拿过来就唱,而且能唱出他自己的特点,这也就很不容易了。比如《斩子》一剧,本是谭派戏,谭的传人如余叔岩、言菊朋、王又宸、贯大元,都有这出戏。但除余、言两人之外,虽王又宸、贯大元等著名演员,包括高庆奎、马连良这样的名家,只要一唱《斩子》,就必然带出刘鸿声的唱腔和唱法,足见刘实力之强,影响之巨。刘还能唱一些做工老生戏,如《乌龙院》《黄金台》《苏武牧羊》等,这就不仅使高庆奎受到影响,而且在马连良身上也起了不小作用。但由于高庆奎具有一条挺拔刚劲、高亢无比的好嗓子,终于成为继承并发展刘鸿声演唱艺术的杰出传人。除高之外,只有天津票友刘叔度学刘还有几分是处(刘叔度是兼学汪、刘两派的,嗓音高而不厚,能上不能下,显得飘浮欠扎实,学刘鸿声似优于学汪派),《斩黄袍》《完壁归赵》等戏,能得刘之仿佛。还有一些女演员因嗓音较高,也爱学刘,一时蔚为风气。其实她们一因气单力弱,一因口劲不足,仅能其皮毛,大都成为昙花一现的人物,这里就不一一细表了。
《吴小如戏曲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