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吴筠神仙可学论
吴尊师传 吴筠,字贞节,鲁中儒士也。少通经,善属文,举进士不第。性高洁,不伍流俗,乃入嵩山,依体玄先生潘师正为道士,传正一之法。苦心钻仰,尽通其术。开元中,南游金陵,访道茅山,久之束游天台。筠尤善著述,在刻与越中文士为诗酒之会,所著歌篇传於京师。玄宗闻其名,遣使徵之。既至,与语甚悦,令待诏翰林。帝问以道法。对曰:道法之精,无如五千言。其诸枝词蔓说,徒费纸割尔。又问神仙修鍊之事。对曰:此野人之事,当以岁月功行求之,非人主所当适意。每与缁黄列坐,朝臣启奏,筠之所陈,但名教世务而已,问之以讽咏,以达其诚。玄宗深重之。天宝中,李林甫、杨国忠用事,纲纪日素,筠知天下将乱,坚求还嵩山,累表不许。乃诏於岳观别立道院。禄山将乱,求还茅山,许之。既而中原大乱,江淮多盗,乃束游会稽,常於天台、刻中往来。与诗人李白、孔巢父诗篇酬和,逍过泉石,人多从之。竟终越中。文集二十卷,其《玄纲》三篇、《神仙可学论》,尤为达识之士所称。凡为文,词理宏通,文彩焕发,每制一篇,人皆传写。虽李白之放荡,杜甫之壮丽,能兼之者,其唯筠乎。唐礼部尚书权德舆撰。 神仙可学论 (唐)吴筠 《洪范》响用五福,其一曰寿。延命至于期颐,皇天犹以为景福之最,况神仙度世永无穷乎!然则长生大庆,无等伦以俦拟,当代之人,忽而不尚,何哉?尝试论之,中智已下,逮于庶民,与飞走蛸翘同。其自生自死,昧识所不及,闻道则相与笑之。中智已上,为名教所捡,区区于三纲五常不暇,闻道而若存若亡。能挺然竦身,而不使常情汨没,专以为务者,千万人中或一人而已。又行之者密,得之者隐,故举俗罕为其方。悲夫!昔桑矫问于涓子曰:自古有死,复云有仙,如之何?涓子曰:两有耳。夫言两有者,为理无不存。理无不存,则神仙可学也。嵇公言:神仙,特受异气,禀之自然,若积学所能致。此未必尽其端矣。有不因修学而致者,禀受异气也;有必待学而后成者,功业充也;有学而不得者,初勤中惰,诚不终也。三者各有其旨,不可以一贯推之。人生天地之中,殊于众类,明矣。感则应,激则通。所以耿恭援刀,平陆泉涌;李广发天,伏石饮羽。精诚在于斯须,击犹土石,应若影响,况丹恳久著,真君岂不为之潜运乎?潜运则不死之阶立致矣。孰为真君?则太上也。为神明宗极,独在于窅冥之先,高居紫微之上,阴骘兆庶。《诗》称上帝临汝,《书》曰,天监孔明,福善祸淫,不差毫末。而迷悟之子,焉测其源?日用不知,背本向末。故远于仙道者有七焉,近于仙道亦有七焉。 当世之士,未能窥妙门,洞幽赜。雷同以泯灭为真实,生成为假幻。但所取者性,所为者形。甘之死地,乃为常理。殊不知乾坤为《易》之韫,乾坤毁则无以见《易》,形气者为性之府,形气败,则性无所存。性无所存,于我何有?远于仙道一也。 其次,谓仙必有限,竟归沦坠之弊。彼昏于智察,则信诬誷。讵知塊然之有,起自寥然之无。积虚而生神,神用而孕气。气凝而渐著,累著而成形。形立神居,乃为人矣。故任其流遁则死,反其宗源则仙。所以招真以炼形,形清则合于气;含道以炼气,气清则合于神。体与道冥,谓之得道。道固无极,仙岂有穷乎?举世大迷,终于不悟。远于仙道二也。 其次,强以存亡为一体,谬以前识为悟真。形骸以败散为期,营魄以更生为用。乃厌见有之质,惟谋将来之身。安知入造化之洪炉。任阴阳之鼓铸?游魂迁革,别守他器。神归异族,识昧先形。犹鸟化为鱼,鱼化为鸟,各从所适,两不相通。形变尚莫之知,何况死而再造?诚可哀者而人不哀。远于仙道三也。 其次,以轩冕为得意,功名为不朽,悦色[身除]声,丰衣厚味,自谓封植为长策,贻后昆为远图。焉知盛必衰,高必危,得必丧,成必亏。守此用为深固,置清虚于度外。肯以恬智交养中和,率性通真为意乎?远于仙道四也。 其次,强盛之时为情爱所役,斑白之后,有希生之心。虽修学始萌,而伤残未补。靡蠲积习之性,空务皮肤之好。窃慕道之名,乖契真之实。不除死籍,未载玄录。岁月荏苒,大期奄至。及将殂谢,而怨咎神明。远于仙道五也。 其次,闻大丹可以羽化,服食可以延龄,遂汲汲于炉火,孜孜于草木,财屡空于八石,药难效于三关。不知金液待诀于灵人,芝英必资于道气。莫究其本,务之于末,竟无所就,谓古人欺我。远于仙道六也。 其次其次,身栖道流,心溺尘境,动违科禁,静无修习。外招清净之誉,内蓄奸回之谋。人乃可欺,神不可誷。远于仙道七也。 若乃性躭玄虚,情寡嗜好。不知荣华之可贵,非强力以自高;不见淫僻之可欲,非闲邪以自正。体至仁,含至静。超迹尘滓,栖真物表,想道结襟,以无为为事。近于仙道一也。 其次,希高敦古,克意尚行。知荣华为浮寄,忽之而不顾;知声色能伐性,捐之而不取。剪阴贼,树阴德,惩忿欲,齐毁誉,处林岭,修清真。近于仙道二也。 其次,身居禄位之场,心游道德之乡。奉上以忠,临下以义。于己薄,于人厚。仁慈恭和,弘施搏爱。外混嚣浊,内含澄清。潜行密修,好生恶死。近于仙道三也。 其次,萧洒荜门,乐贫甘贱。抱经济之器,泛若无;洞古今之学,旷若虚。爵之不从,禄之不受。确乎以方外为尚,恬乎以摄生为务。近于仙道四也。主 其次其次,禀明颖之姿,怀秀拔之节。奋忘机之旅,当锐巧之师,所攻无敌,一载而胜。然后静以安身,和以保神,精以致真。近于仙道五也。 其次,追悔既往,洗心自新。虽失之于壮齿,冀收之于晚节。以功补过,过落而功全;以正易邪,邪忘而正在。轗轲不能移其操,喧哗不能乱其情。唯精惟微,积以诚著。近于仙道六也。 其次,至忠至孝,至贞至廉。案《真诰》之言,不待修学而自得。比干剖心而不死,惠风溺水而复生。伯夷、叔齐,曾参孝己,人见其没,道之使存。如此之流,咸入仙格,谓之隐景潜化。死而不忘,此例自然。近于仙道七也。 放彼七远,取此七近,谓之拔陷区,出溺涂,碎祸车,登福舆,始可与涉神仙之津矣。于是识元命之所在,知正气之所由。虚凝澹泊怡其性,吐故纳新和其神。高虚保定之,良药匡补之,使表里兼济,形神俱超。虽未升腾,吾必谓之挥翼于丹霄之上矣。 夫道无为无形,有情有性。故曰:人能思道,道亦思人。道不负人,人负于道。渊哉言乎!世情谓道体玄虚,则贵无而贱有;人资器质,则取有而遗无。庸知有自无而生,无因有而明,有无混同,然后为至。故空寂玄寥,大道无象之象也;两仪三辰,大道有象之象也。若但以虚极为妙,不应以吐纳元气,流阴阳,生天地,运日月也。故有以无为用,无以有为资。是以覆载长存,真圣不灭。故为生者,天地之大德也。所以见宇宙之广,万物之殷,为吾存也。若烟散灰灭,何异于天倾地沦?彼徒昭昭,非我所有。故曰:死者,天人之荼毒。孰能黜彼荼毒,拂衣绝尘,独与道邻?道岂远乎?将斯至矣! 夫至虚韫妙,待感而灵。犹金石含响,待击而鸣。故豁方寸以契虚,虚则静。凭至静以积感,感则通。通则宇宙泰定,天光发明。形性相资,未始有极。且人之禀形,模范天地。五脏六腑,百关四肢,皆神明所居,各有主守。存之则有,废之则无。有则生,无则死。故去其死,取其生。若乃讽《太帝之金书》,研《洞真之玉章》,集帝一于绛宫,列三元于紫房,吸二曜之华景,登七元之灵纲。道备功全,则不必琅玕大还而高举矣。此皆自凡而为仙,自仙而为真。真与道合,谓之神人。神人能存能亡,能晦能光。出化机之表,入太漠之乡。无心而朗鉴,无翼而翱翔。嬉明霞之馆,宴羽景之堂。欢齐浩劫而无疆,寿同太虚而不可量。此道布在金简,安可轻宣其密奥哉?好学之士,宜启玉检,以探其秘焉。 又儒墨所宗,忠孝慈爱;仙家所尚,则庆及王侯,福荐祖考,祚流子孙。其三者孰为大?于戏!古初不得而详,羲轩已来,广成、赤松、令威、安期之徒,何代不有?远则载于竹帛,近则接于见闻。古今得者,皎皎如彼。神仙可学,炳炳如此。凡百君子,胡不勉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