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三首琵琶曲比较
唐代有三首表现音乐非常出色的诗: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和白居易的《琵琶行》,它们分别描绘琴、箜篌、琵琶这三种乐器,都各自攀上了该领域最高艺术境界,给诗人的生前身后带来了极大的艺术声誉。尤其是白居易的《琵琶行》,不但咏歌于“士庶、僧徒、孀妇、之口”,而且流传到少数民族地区,乃至远播海外,所谓“童子解咏《长恨曲》,胡儿能吟《琵琶》篇”。甚至这种诗歌体裁,也被尊为“元和体”,成为当时人们争相模拟的典范。有意思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并不是当时唯一的一首描绘琵琶艺术的诗,至少他的诗友元稹和前辈李绅就写过同题材的诗,他们也并非等闲之辈:李绅是新乐府运动的开创者,元稹则和白居易齐名,并称“元白”,“元和体”又称“元白体”。但为什么白居易的《琵琶行》声名远播?而李绅、元稹的琵琶曲除了文学史家和文学爱好者之外,则很少有人知晓?探究一下其中的原因,比较一下它们之间的得失,这对于探讨文学创作规律和加深对白诗《琵琶行》的理解,都是很有帮助的。 一 元稹所作的叫《琵琶歌》,是写给一个叫管儿的琵琶艺人的。诗中对琵琶女出色的弹奏技艺和美妙的音乐境界都有很精到的描绘,例如:用“霜刀破竹无残节”来形容音乐上流畅的境界,用“冰泉呜咽流莺涩”来形容冷涩的境界,用“月寒一声殿磬,骤弹曲破音繁并”来描写重弹和快弹,把本来是抽象的不可捉摸的音乐语汇表现得具体可感这;另外,作者又用“因兹弹作《雨霖铃》,风雨萧条鬼神泣”来烘托弹奏时的气氛,用“低回慢弄关山思,坐对燕然秋月寒”来描绘弹奏情态,用“百万金铃旋玉盘,醉客满船皆暂醒”来夸张弹奏的效果;以上这些,比起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类似的描写并不逊色,甚至还给后来的白居易《琵琶行》直接的启发和影响。但在反映现实的深度和给人心灵的震撼上,二者就无法相提并论了。元稹诗的最后一段说:“我为含凄叹奇绝,许作长歌始终说。艺奇思寡尘事多,许来寒暑又经过。如今左降在闲处,始为管儿歌此歌。歌此歌,寄管儿。管儿管儿忧尔衰,尔衰之后继者谁?继之无乃在铁山,铁山已近曹穆间。性灵甚好功犹浅,急处未得臻幽闲。努力铁山勤学取,莫遣后来无所祖。”这段的意思无非是担心管儿精湛的技艺后继无人,勉励后进铁山努力学习,继其绝艺。内中虽提到自己“左降”和“尘事多”,但只是作为至今才得以为管儿作歌的原因交待,它与诗中女主人公的人生遭遇没有共通处,甚至毫无关联。因此,它只是一首纯粹描绘音乐的诗,所抒发的也是对琵琶艺人精湛技艺的叹服,以及对后继者的希冀。白居易《琵琶行》的社会意义却要广泛得多,思想价值也要深刻得多,至少表现在以下三点: 第一、白居易为我们塑造出一个技艺超群但又身世凄苦的风尘女子形象,有意识突出她的技艺与身世、才华与地位,“今年欢笑复明年”的青春与“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晚年,重利轻别离的商人和夜来守空船的商人妇之间尖锐的矛盾和对立,从中看到这个社会的不合理、不公正,从而引起我们对这个压抑人才、摧残人才、毁灭人才社会制度的愤怒和抗争。在白居易之前,南朝乐府和李白《长干行》、《江夏行》等诗作里,也出现过商人妇的形象,但偏重于抒情而少具体的人生记录,所抒之情又主要是独处的寂寞或爱情的忠贞,诸如“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悔作商人妇,青春常别离。如今正好同欢乐,君去容华谁得知” “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 而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作者却相当完整细致地描述了琵琶女大半生的经历,从“十三学得琵琶成”“一曲红绡不知数”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再到流落天涯、独守空船,几乎是在这个下层歌女立传。这一方面表明:诗人随着江州之贬,地位的改变,他更加接近下层民众,更加关注小人物,尤其是有才华却又被摧残、被毁灭的小人物的命运。另一方面,随着中唐以来城市经济的繁荣发展,市民阶层逐渐在社会生活中崭露头角,他们的经历和命运也必然被一些接近现实的作家所关注,这是时代生活和文流和召唤。白居易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丰满又完整的琵琶女形象,描绘了她杰出的技艺,满怀同情地写出了她的才华和遭遇之间巨大反差,传达出这类人物的“幽愁闇恨”,不但反映了作家对现实的正视和接近,也在向当时的文学界以及后人传达这样一个信息: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和角色的置换,文学创作的题材和表现对象将要发生重大的变化:市民阶层的生活与人物在以后的文学中将占越来越大的比重,传统的抒情言志的诗歌也将逐步让位于叙事文学,随之而来的将是传奇、话本、乃至杂剧的勃兴。在此之后陆续出现的《柳氏传》、《霍小玉传》以及《错斩崔宁》、《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乃至《青衫泪》等优秀作品中,已完全可以掂量出这只时代知更鸟的价值。 第二、白居易在对琵琶女的生活遭遇和命运悲叹中,又穿插进自己无辜遭贬、流落天涯的遭遇和感慨。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等派人往京师长安,刺杀了力主削藩的宰相武元衡,刺伤了御史中丞裴度,当时在东宫任赞善大夫的白居易立即上书“急请捕贼,以雪国耻”,想不到这种忠勇之举却被权贵们视为“越职言事”,又加上白居易的母亲因看花坠井而死,诬之者说白居易诗集中有《赏花》和《新井》诗,“甚伤名教”,于是,白居易由正六品左赞善大夫一下贬为从九品的江州司马。当然,导致白居易被贬的真正原因,还是他在此期间所写的使当权者“扼腕”、“切齿”的新乐府,白居易自己心中对此也很清楚,所以他在被贬后写给元稹的信中说自己是“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 《琵琶行》诗前有一序,序中交代了他与琵琶女相遇的经过,在记述琵琶女倾诉其坎坷遭遇后,作者接着写道:“予出官两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也就是说,作者由此及彼,自然地也很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与琵琶女绾合在一起,从而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想必曾相识”的深沉感慨。这种感慨,既不是单纯个人失意的悲歌,也超出一般封建文人对下层民众的怜悯和同情。它是种超越身份的同病相怜,也是不同社会地位的男女之间感情的共鸣和心灵的互通,而是一种同调和知音之间的理解和尊重。这在封建社会中,显然具有性和进步性。换句话说,这也正是此诗巨大思想价值。过去,有的学者不明白如此处理的动机和价值之所在,或是指责这种绾合是有失身份:如“男儿失路虽可怜,何至红颜相尔汝”;“隔江琵琶自怨思,何预江州司马事”;或是对此曲加以回护:南宋的洪迈谓此诗并非“真为长安故娼所作”,乐天之意,不过是藉此“直欲抒写天涯之恨尔”。这些指责和回护,也从反而证明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种思想观念是极为难得的。在文学史上,它成了后来柳永、晏几道、周邦彦、姜白石等人的恋词,蒋防、许尧佐、沈亚之等人传奇乃至宋人话本、元人《西厢记》等杂剧中不同等级人们沟通、理解、结合的理论依据。在某种程度上,它已成为人与人之间结识和沟通的“共鸣”。从这个意义上说,《琵琶行》中这两个人物形象的交相辉映,其价值已超越了诗歌的本身,而具有了历史和思想的永久意义。 第三、白居易在塑造这两个人物形象时,所采用的手法也是对传统的比兴寄托手法的继承和创新。屈原的美人芳草,开藉喻寄托作者操守情感之先河,曹植的《美女篇》、杜甫的《佳人》藉美女的被弃和佳人的流落来寄寓身世之感和愤懑之情,但惜其叙事成分太少,人物形象也就谈不上生动。相比之下《琵琶行》中的描写和叙述具体、丰富得多。诗中的人物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将宾显主隐、借宾喻主的传统手法变为作者内心感慨的直接抒发:从“我从去年辞帝京”起,诗人用十六句、一百四十二字将自己贬出京师,沦为江州司马后的生活环境、心情作了充分的描述和心情的倾诉。另外,传统的客观代拟也变成了主观直接倾诉,诗人让琵琶女自述其学艺的经过,青春的容颜和高超的技艺所带来的春风得意;再述其年老色衰后的门前冷落和嫁为商人妇,空船独守于秋江之上的孤独与凄凉,正如前所述,简直是一篇小型的自传。更为特殊的是,诗人还有意识地让这两个人物互相映带、交叉比衬,形成统一的共同形象来突现主题:一个是琵琶艺人,一个是江州司马;一个是弹者,一个是听者;一个是宾,一个是主——这是不同。但两人都是沦落天涯、孤独哀怨;都是无人理解、有才难用、有志难伸;都有一个辉煌的过去和有一个屈辱的现在——这是同。“不同”是明写,“同”是暗写;写“不同”是为了衬托和突出“同”。于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个带有理性光辉的结论就水到渠成、必然显现了。这样,无论是在内容的丰厚,还是主题的深刻上,白居易的《琵琶行》显然要比元稹的《琵琶歌》胜过一筹。 二 李绅的诗叫《悲善才》,是写给当时著名的琵琶演奏家曹保保的。曹保保曾为御前供奉,擅用右手“抹”和“挑”,与当时擅用左手“拢”和“捻”的王芬并称为“王左曹右”。在人物之间的烘托映衬,以及对传统比兴手法的继承发展上,《悲善才》与《琵琶行》是一致的。诗人在序中说:“自余经播迁,善才已没,因追感前事,为《悲善才》”,表明其创作意图是同情琵琶艺人曹保保晚年的不幸遭遇,并藉以抒发自己宦海播迁之愁绪,诗的最后写道:“自怜淮海同泥滓,恨魄凝心未能死。惆怅追怀万事空,雍门感慨徒为尔。”这与《琵琶行》序中所云“迁谪意”以及诗中所云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如出一辙,只不过更多了些惆怅和无奈。《悲善才》在叙事方式上,也能将诗人的遭遇与琵琶艺人的身世做到互为表里、互相映衬:“明年冠剑闭桥山,万里孤臣投海畔。笼禽铩翮尚还飞,白首生从五岭归”,这是诗人被贬失意之悲和生还归来的侥幸;“闻道善才成朽骨,空余奉音徽。南谯寂寞三春晚,有客弹弦独凄怨”,这是琵琶高手身后的冷落和萧条。像《琵琶行》一样,主客之间是互相映衬、情感相通的,而且也是一种超越身份地位的同病相怜,一种知音之间的互相理解和尊重以及对不公正社会的共同愤争。但他之所以缺少《琵琶行》那种感人的艺术力量,不能够传播久远,以致“胡儿能吟《琵琶》篇”,主要在于诗中缺少对琵琶艺人精湛弹奏技艺的出色描绘。诗人虽然也采用了夸张、比衬等艺术手法,像“花翻凤啸天上来,裴回满殿飞春雪”、“寒泉注射陇水开,胡雁翻飞向天没”等比喻,也很精彩并具有想像力,但总的来说抽象的结论多,具体的形象少;主观的抒发多,客观的描叙少;直接表现多,烘托映衬少。例如,诗人用“三月曲江春草绿,九霄天乐下云端。紫髯供奉前屈膝,尽弹妙曲当春日”来交待曹保保弹奏琵琶的时间、地点和给人的总体印象,尽管他称此是“妙曲”,夸张成“天乐下云端”,但并未能给人以鲜明生动的视觉和听觉形象。同样地,诗人在开头用“翠蛾列坐层城女,笙笛参差齐笑语。天颜静听朱丝弹,众乐寂然无敢举”来夸张曹保保弹奏琵琶的吸引力和震慑力,也采用了比衬的手法,但如再看看白居易《琵琶行》中弹奏前的描写:“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两者相较,白诗更侧重于人物形态的描绘和内心世界的刻划,李诗则显得浮泛和平淡。由于缺少对琵琶艺人精湛弹奏技艺的出色描绘,不仅不能使人们在诗人的描叙中获得极大的艺术享受,更重要的是它无法使人接受诗人所说的“天乐下云端”、“妙曲”这一结论,因而也就无法感受到这是位琵琶高手,他今日的憔悴沉沦,是社会的不公,是社会上层对人才的摧残和压抑,也就无法激起读者更深层次的情感波澜。 那么,白居易的《琵琶行》在音乐的描绘上究竟有哪些成功之处?它对突显作品主题、增强作品感染力起了什么作用?我想至少有以下三点: 第一、它在中国诗歌史上首次为我们表现了一个乐曲的完整演奏过程。如前所述,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也是音乐中的神品,但《李凭箜篌引》通过神奇的想像来夸张音乐巨大的感染力,《听颖师弹琴》则妙在运用种种通俗又生动的喻体来表现繁富的音乐境界。从表现乐曲的演奏过程来看,它们都旨在撷取一个片断,强调刹那间的感受。白居易的《琵琶行》则为我们表现了《霓裳》和《六幺》的完整演奏过程,让我们从中窥测出这两首唐代宫廷大曲的结构规模和旋律节奏。《霓裳》又叫《霓裳羽衣舞》,传说是唐明皇梦游月宫所听的仙乐,醒来后凭记忆谱成此曲;《六幺》又叫《录要》、《录幺》,是唐代组曲中的精华部分。 诗人把乐曲的弹奏过程分为弹奏前、弹奏中、弹奏后三个部分。“转轴拨弦三两声”以下八句写弹奏前:“转轴”两句是写弹奏前的准备:前句是写调弦,转轴拨弦三两声即调好了弦,说明技艺的娴熟;“未成曲调先有情“则是情绪的调动和酝酿,指出其感人之处不仅在于指法的娴熟,还在于感情的全部投入,后者更是乐曲能打动人的关键所在。“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是介绍乐曲的感情基调和主旨,暗示这将是一个哀婉动人的乐章;“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是总写弹奏者的表情和其演奏目的。这样,演奏尚未开始,我们对乐曲的基调、演奏者的表情、弹奏的主旨及其高超的技艺已有了总体的了解。弹奏中又分两个乐章:“大弦嘈嘈如急雨”以下八句写第一乐章;“别有幽愁闇恨生”两句写乐章中的间歇:“银瓶乍破水浆迸”以下四句写第二乐章及尾声。在这一部分,诗人调动了比喻、夸张、通感等多种艺术手法,将抽象的不可捉摸的音乐语乐语汇表现得具体可感,对此手法,将在下面作介绍。“东船西舫悄无言”以下四句写弹奏后的氛围和演奏者的举止表情:“东船西舫悄无言”是在暗示受其感染者不仅是诗人及其同伙,而是泊于秋江之上的众多听众;“唯见江心秋月白”是写听众沉溺于乐境之中的痴迷和如梦初醒之状;“沉吟放拨”这个动作和前面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样,形象地描绘出琵琶女遇知音后欲吐心声,又限于今日的身份又难以直吐的矛盾心理;“整顿衣裳起敛容”则是一番内心矛盾后作出的决断,预示着即将开始的倾诉将是异常沉重的。通过以上的描述,我们对这两首唐代宫廷大曲的规模结构、旋律节奏以及弹奏者的动作表情、心理变化都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这不仅在中国诗歌史上有首创之功,在中国音乐史上也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第二、诗人运用多种艺术手法,将抽象的不可捉摸的音乐语汇变得具体可感、可视、可触、可摸。首先是运用一系列生动贴切又富于创造性的比喻,又妙在这些比喻都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习见的事物和景象,如急雨、私语、裂帛、大珠小珠、花间莺语、水下流泉、银瓶崩裂、铁骑突进等。诗人匠心独运,稍加搭配,便点石成金,平凡中见神奇,如用暴风骤雨来形容重弹,情人私语来形容轻弹,再用“大珠小珠落玉盘”来形容重弹与轻弹的交错,所产生的音乐效果就不止是听觉,而且有视觉和触觉了。同样地,诗人用花间莺语来形容音乐上的流畅轻快之境,用冰下流泉来形容乐境中的滞涩和阻断,伴随着听觉和视觉的还有触觉上冰的寒冷和花的芬芳。至于“银瓶乍破”和“铁骑突出”又从无声到有声,化静为动,变细宫清商为黄钟大羽,在高亢急促的快弹中将全曲推向,然后又戛然而止,干脆利落的收拨后又复归于出奇的静谧。如此对比、映衬、交错反复,构成了一首五音繁会的乐章,这正是《琵琶行》久吟不衰的主要原因所在。 第三、善于烘托渲染,强化弹奏的艺术效果。此中亦有两法:一是听众的感受来烘托琵琶弹奏者的高超技艺。如写诗人送客湓浦口,未闻琵琶声之前,是“醉不成欢惨将别”,忽闻琵琶声后则是“主人忘归客不发”,以主人的忘却世事和客人的惊愕来反衬乐声的精妙,孔子说他闻韶乐后三月不知肉味,大概即此意蕴。又如“东船西舫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写乐曲演奏结束后,听众仍沉浸在乐曲所表达的哀怨和凄苦之中,忘了自己,也忘了周围的一切,然后如大梦初醒,环顾四周,那时如急风飘雨,时如幽咽冰泉的乐声早已消失,惟有听众呆坐于小舟之中,四面是秋月的清辉和浩荡的江流。诗人以听众的如醉如痴来烘托乐境的出神入化,这与民歌《陌上桑》中以观者的忘情失态来烘托秦罗敷的惊人之美,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更是深一层的烘托和映衬:通过琵琶女身世的自述和诗人处境的自白,此时的泪已不只为乐曲而落,已成为两位天涯沦落人心灵沟通的“源头活水”;它所要表达的也不仅对琵琶艺人高超技艺的赞许,也是对那个压抑人才、摧残人才的不公正社会的抗争,而这正是《琵琶行》的主旨和该诗描绘深刻性之所在。诗人的另一个手法是用演奏周围的环境来烘托和映衬。《琵琶行》中,从开头的枫叶荻花、瑟瑟秋江到琵琶女的江口空船、寒江秋月,再到诗人居处的黄芦苦竹、血鹃哀猿,无不在构造一个凄苦幽怨、孤独伤感的氛围,与“弦弦掩抑声声思”的乐曲基调和“似诉平生不得志”的主旨相和鸣。为了强化乐曲的演奏效果,诗人还有意让秋月成为演奏的主要背景,让它在诗中前后出现了三次,构成三种不同的意象,表达三种不同的意蕴。第一次是在演奏前:“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用以渲染友人离别时凄清迷离的氛围,为下面的“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做好反观和铺垫;第二次是在演奏结束时:“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是用秋江的空旷来反衬听众如梦初醒时的恍惚,用秋月的清亮来反衬听众在乐曲消失后的痴迷这;第三次是写琵琶女今日的处境:“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以相伴惟有秋月来写琵琶女之孤单,也暗扣上句之“守空船”;以寒江来暗示琵琶女内心的凄凉,也为琵琶女的身世自述作了形象的总结。这种有意识、有层次地以景语表达情境的艺术手法,无论是李绅的《悲善才》还是元稹的《琵琶歌》都是欠缺的。我想,这也是白居易《琵琶行》在艺术上获得如此成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附录 琵琶行 白居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琵琶歌 元稹 琵琶宫调八十一,旋宫三调弹不出。 玄宗偏许贺怀智,段师此艺还相匹。 自后流传指拨衰,昆仑善才徒尔为。 澒声少得似雷吼,缠弦不敢弹羊皮。 人间奇事会相续,但有卞和无有玉。 段师数十人,李家管儿称上足。 管儿不作供奉儿,抛在东都双鬓丝。 逢人便请送杯盏,著尽工夫人不知。 李家兄弟皆爱酒,我是酒徒为密友。 著作曾邀连夜宿,中碾春溪华新绿。 平明船载管儿行,尽日听弹无限曲。 曲名无限知者鲜,《霓裳羽衣》偏宛转。 凉州大遍最豪嘈,六幺散序多笼撚。 我闻此曲深赏奇,赏著奇处惊管儿。 管儿为我双泪垂,自弹此曲长自悲。 泪垂捍拨朱弦湿,冰泉呜咽流莺涩。 因兹弹作《雨霖铃》,风雨萧条鬼神泣。 一弹既罢又一弹,珠幢夜静风珊珊。 低回慢弄关山思,坐对燕然秋月寒。 月寒一声深殿磬,骤弹曲破音繁并。 百万金铃旋玉盘,醉客满船皆暂醒。 自兹听后六七年,管儿在洛我朝天。 游想慈恩杏园里,梦寐仁风花树前。 去年御史留东台,公私蹙促颜不开。 今春制狱正撩乱,昼夜推囚心似灰。 暂辍归时寻著作,著作南园花坼萼。 胭脂耀眼桃正红,雪片满溪梅已落。 是夕青春值三五,花枝向月云含吐。 著作施樽命管儿,管儿久别今方睹。 管儿还为弹《六幺》,《六幺》依旧声迢迢。 猿鸣雪岫来三峡,鹤唳晴空闻九霄。 逡巡弹得《六幺》彻,霜刀破竹无残节。 幽关鸦轧胡雁悲,断弦砉騞层冰裂。 我为含凄叹奇绝,许作长歌始终说。 艺奇思寡尘事多,许来寒暑又经过。 如今左降在闲处,始为管儿歌此歌。 歌此歌,寄管儿。 管儿管儿忧尔衰,尔衰之后继者谁? 继之无乃在铁山,铁山已近曹穆间。 性灵甚好功犹浅,急处未得臻幽闲。 努力铁山勤学取,莫遣后来无所祖。 悲善才 李绅 穆王夜幸蓬池曲,金銮殿开高秉烛。东头曹善才,琵琶请进新翻曲。 翠蛾列坐层城女,笙笛参差齐笑语。天颜静听朱丝弹,众乐寂然无敢举。 衔花金凤当承拨,转腕拢弦促挥抹,花翻凤啸天上来,裴回满殿飞春雪。 抽弦度曲新声发,金铃玉珮相瑳切。流莺子母飞上林,仙鹤雌雄唳明月。 此时奉诏侍金銮,别殿承恩许召弹。三月曲江春草绿,九霄天乐下云端。 紫髯供奉前屈膝,尽弹妙曲当春日。寒泉注射陇水开,胡雁翻飞向天没。 日曛尘暗车马散,为惜新声有馀叹。明年冠剑闭桥山,万里孤臣投海畔。 笼禽铩翮尚还飞,白首生从五岭归。闻道善才成朽骨,空余奉音徽。 南谯寂寞三春晚,有客弹弦独凄怨。静听深奏楚月光,忆昔初闻曲江宴。 心悲不觉泪阑干,更为调弦反覆弹。秋吹动摇神女佩,月珠敲击水晶盘。 自怜淮海同泥滓,恨魄凝心未能死。惆怅追怀万事空,雍门感慨徒为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