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鹳雀楼故址诗意散考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一、关于鹳雀楼址
关于鹳雀楼址及其得名之由,今天的一些注家大致有以下几种说法:
鹳雀楼“故址在山西永济县西南城上” ——郑盂彤《唐宋诗词赏析》第9页
“在蒲州(山西永济县)西南城上,楼有三层,因常有鹳雀栖其上,故名,后被水冲垮”——张燕瑾《唐诗选析》第33页
“蒲州即今山西永济县城”——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课本注释
“蒲州是现在山西运城县”——李之光《古代诗歌选》52页
“鹳雀楼有三层,矗立于城角之上,因其高,鹳鸟时集其上,故名鹳雀楼”——《教学参考资料》人民教育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
从以上注释,我们会得出这祥一个印象:鹳雀楼在蒲州城上,后被水冲垮,因楼很高时有鹳鸟集聚故得其名。蒲州即今山西永济县或运城县县城。
其实,这些注都是不太确的。根据山西运城行署教育局同志提供的资料以及我们的考辨,鹳雀楼址及得名之由并不如上面所述的那样。
第一,鹤雀楼址并不在蒲州城上,而是在城外黄河河道中的高坡上。对此,《永济县志》有明确的记载:“鹳雀楼在郡城西南黄河中高阜处,时有鹳鸟栖其上,遂得名”。《蒲州府志》则记得更详:鹳雀楼“旧址在城西河州渚上。”据山西运城行署教育局同志所提供的资料说:“鹳雀楼在蒲州城外黄河中的高丘上,而不是‘在城上’,由于黄河河床自然改动的历史原因,这座楼现在已找不着痕迹,但蒲州旧城的轮廓仍有残存”[1]。
这两则记载都证明鹳雀楼并不在蒲州城上(当然也谈不上是城西南的角楼),而是在城外西边黄河州渚的高坡上。既然实际情况是如此,那末一些注家为什么会认为楼在城上呢?
这可能与对《清·一统志》中有关记载的误解有关。《一统志》在“山西蒲州府”条下记云:“鹳雀楼在府城西南城上。《旧志》:旧楼在郡城西南,黄河中高阜处,时有鹤鹊栖其上,遂名。后为河流冲没,即城角楼为匾以存其迹”。这段话本意是说:鹳雀楼址原在黄河中高阜处,因被河流冲没,就把鹳雀楼匾挂到蒲州城西南的角楼上,权以这个角楼作为鹳雀楼的替身。有些同志可能误将这段记载的首句“鹳雀楼在府城西南城上”当成历史上的鹳雀楼址了。
第二,把蒲州说成是今日的永济县或运城县,也是不确的,由此推导出的鹳雀楼在永济县城上或运城县城上则更为不妥。据史料所载,蒲州是北周明帝二年(公元五五八年)置州,唐开元年间曾升为河中府,辖永济、河津、临猗、闻喜、万荣等县以及运城西南部分地区,明初复为蒲州,清雍正年间又升为府。它的州治所在地蒲坂,解放后曾一度属运城县,后又划归永济县,现是永济县属下的一个乡,名字仍叫蒲州,距永济县城约十二公里左右,据运城行署教育局的同志说,蒲州旧城的轮廓仍有残存。由此可知,蒲州只是今永济县的一部分,只能说“属”或“在”今永济县,而不能说“即”或“是”今山西省永济县。当然更不能说鹳雀楼在今山西省运城县或永济县城,因这与史实的距离更远。
第三,由上可知,鹳雀集其上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城高而是由于近水的缘故。鹳鸟是我国北方一种常见的水鸟,形似鹤,常在水边活动,主食鱼、蛙、蛇之类水族,晚上栖息于水边的高枝上。这样,建于洲渚高阜处的塔楼自然也就成为鹳鸟的聚居之所,此楼也就因此而得名鹳鸟楼。
同样地,也正因为此楼在河心,才会由于洪水暴涨或河流决口、改道等原因把它冲没。假如此楼果真在城内角楼上,“为河流所没”就很费解了。
一座高达三层的楼台建筑在唐代是颇为壮观的。更何况它是建于黄河中的高阜之上,下临州渚、前瞻中条。所以从盛唐时起,这里就成了文人雅集的胜地。从现存的李翰《河中鹳雀楼集序》来看[2],至少在中唐时代,文人们关于鹤雀楼的题咏就已汇编成集了。
二、关于诗的作者
关于此诗的作者,有以下几种说法:
一说是盛唐处士朱斌作。唐人芮挺长选的《国秀集》即采此说。
另一说是唐王之涣作。近代的一些唐诗选本如高步瀛《唐宋诗举要》、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冯沅君《中国历代诗歌选》及中学语文课本皆持此说。
第三种是把上述两种说法兼顾起来,如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唐诗选》,题下标为王之涣,但在注中点明“一作朱斌诗”;清代编的《全唐诗》则干脆在王之涣和朱斌名下都收了《登鹳雀楼》一诗。
第四种是两个作者都提及但也表明自己的倾向性。如刘永济的“唐人绝句精华》:“此诗赵凡夫以为朱斌所作,古今传诵皆日王之涣作,沈括之言,尤为明证,今仍归之王之涣”。
鹳雀楼一诗的作者,我认为是朱斌的可能性较大。即使不是朱斌,也是当时的一位不知名诗人王文奂,而不可能是王之涣。其理由如下:
第一,最早的一本唐诗选集——唐太学生芮挺章选的《国秀集》中即把这首题为《登楼》的诗放在盛唐处士朱斌的名下。《国秀集》成书于天宝三年,比殷璠的《河岳英灵集》还早八年,共收了从开元元年到天宝三年这三十一年间盛唐优秀诗人的220篇诗作。[3]而据靳能所作的《唐故文安郡文安县太原王府君墓志铭并序》,王之涣“以天宝元年二月二十四日遘疾,终于官舍,春秋五十有五”[4]。由此看来,《国秀集》成书年代距王之涣去世的年代只后两年,况王之涣又是当时一个著名诗人“歌从军,吟出塞,嗷兮极关山明月之思,萧兮得易水寒风之声,传乎乐章,布在人口”[5]。如果《登楼》一诗果真为王之涣所作,按说是不可髓错为朱斌的。再说《国秀集》中还收录了王之涣的三首诗(凉州词二首,宴诗一首,见《国秀集》下卷),连《宴诗》这样平庸之作都收录,唯独不收他的名作,这似是不可能的。
第二,最早把《登鹳雀楼》收在王之涣名下的是李晡等人编纂的《文苑英华》。《文苑英华》成于宋初,是宋四大类书之一,由于出于众人之手,又加上成书仓猝,卷帙浩繁,所以舛误甚多。南宋彭淑夏的《文苑英华辨证》、清劳格的《辨证拾遗》都是在做此书的辨伪勘误工作。当然,我们不能因《文苑英华》中有舛误,就据此指实收入此集的《登鹳雀楼》一诗的作者有误,要证实是朱斌所作,还得更多的搜求旁证。但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与《文苑英华》同时代的几部著作中凡提到《登鹳雀楼》一诗的作者,都不是王之涣而是王文奂,这就使我们有理由怀疑《文苑英华》中《登鹳雀楼》一诗的作者是否误记。如沈括《梦溪笔谈》中提到在鹳雀楼题咏的诸位作者,其中有王文奂而无王之焕:“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唯李益、王文奂、畅诸三篇能状其景。李益诗曰‘鹳雀楼西百尺墙,汀洲云树共茫茫。汉家箫鼓随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风烟并在思归处,远目非春亦自伤’;王文奂诗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畅当诗曰‘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北宋彭乘的《墨客挥麈》卷二和北宋阮阅的《诗话总龟》也均将《登鹳雀楼》 作者记为王文奂,与《梦溪笔谈》所载相同。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北宋司马光的《司马温公诗话》中关于《登鹳雀楼》一诗的记载:“唐之中叶,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如河中府鹳雀楼有王之奂、畅诸二诗。畅诗曰:‘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王诗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二人皆当时贤士所不数,如后人擅诗名者岂能及之哉。”诗话中说得很明确:《登鹳雀楼》一诗的作者是王文奂,而且是个“当时贤士所不数”的无名之辈,以至“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这与“传乎乐章,布在人口”名声很大的王之涣恐非一人。倘认为非王之涣这类名家高手写不出此诗那就错了,因唐代是个诗歌大普及的时代,贩夫、戍卒、倡优、乐工都能突发出一两首传之后世、经久不衰的佳作,这样的事例在唐诗中是不胜枚举的,如葛雅儿的《怀良人》,无名氏的《水调歌》皆“传乎乐章,布在人口”。前者是位默默无闻的家庭妇女,后者连姓名也未留下。就连黄巢这样的落第秀才也能写出《咏菊》这样流传百世的反诗。
第三,永济县现存的“鹳雀楼石刻”中《登鹳雀楼》一诗的作者亦是王文奂。有人解释为王文奂的“文”字是“之”宇的书写之误,“奂”是“涣”的简写,这恐怕过于牵强。由此看来,《文苑英华》中所云的“王之涣”可能是舛错了。
综上所述:《登鹳雀楼》诗的作者,最早的说法是盛唐处士朱斌,到北宋以后渐改为他人,但大多数诗话和唐诗总集、选集都记为王文奂,只有少数选家认为是笔误而改为王之涣。因此我认为如果要说是朱斌所作是有道理的,但此说只有孤证,如要服人,还得另寻证据。但我们可以说:即使不是朱斌所作,也应写成王文奂所作,而绝不可能是王之涣。
三、关于诗意的诠释
一、诗的一、二两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有的注家认为“山”指的是中条山,黄河的流向则是自西向东,如李之光《古代诗歌选》将这两句解说为“诗人站在鹳雀楼上,朝西望去,一轮红日慢慢沿着中条山落了下去;向东望去,奔腾的黄河正向大海奔流而去”。张燕瑾先生的《唐诗选析》也是这样解说的:“白日依山尽,是写夕阳西坠,贴近了连绵的中条山,这是诗人亲眼所见,是写实”;“黄河入海流是写眼底是一泻千里的黄河,它奔涌流转一直向东,汇注到浩瀚无涯的大海,这里还包含了诗人的想象。”
这两种解说都由于地形不明造成对诗意的误解。
鹳雀楼的地理位置是:它的东北是蒲州城,东南是长约一百六十多公里的中条山,奔腾的黄河则从楼的西侧滚滚而过,流向则是由北向南,直到风陵渡才折向东。隔河相望,西面是八百里秦川,西南则是连绵不断的秦岭横亘在天地之间。由此可见,夕阳是无法落入位于东南的中条山中的,而且河水也不是向东,而是向南流去。有的选本也注意到了中条山的位置,但又无法搞清“依山尽”的山究竟何山,所以在注中干脆就不作确指。如郑孟彤先生的《唐宋诗词赏析》中就笼统解为“一轮白日正在西山头上慢慢地下沉着”。但也有的注家既明白中条山的位置,又认为“依山尽”中的山是中条山,于是就在“白日”和“尽”字上做文章。如马家楠先生在《王之涣“登鹳雀楼”赏析》一文中就认为“白日”“不过是指明晃晃的日光,而并不是指太阳本体。诗中描写的是晴朗的自昼,白茫茫的天光日影,透过缥缈的烟岚云气,在山石间、草木上,灿烂地反射着,炫耀着。随着深邃的崇陵巨壑向前伸展、伸展,一直到诗人目力的尽头”[6]。这样,“尽”指的就不是太阳落山,而是目力穷尽了。其实,这种说法也是很牵强的。因为“白日”一般都解释为太阳,只不过诗中写的是深秋或冬天的太阳,白晃晃的缺乏热力,带上高寒的特征。高适《别董大》“千里黄云自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就是明证,我们不能为着使“中条山”能解释得通,就把“白日依山尽”解释成另外一种含意。我认为这个“山”并不是中条山,而是秦岭东段的华山。华山位于蒲州的西南,北临渭河平原,是个东西走向的断层山,主峰太华峰高达1997米,距蒲州的直线距离仅30多公里,诗人站在鹳雀楼上向西远眺,正好可见一轮夕阳傍着西南方的华山缓缓下沉。为什么夕阳向西南而不是向西落去呢?这是因为冬天的太阳,位于北回归线以南,所以向西偏南落去,这与前面所提及的“白日”同样都带有很明显的季节特征。另外,再从整个画面的构图上来看,诗人登高远望,向西看见了一轮白日正在缓缓依山下坠;俯视楼下,滚滚的黄河正经过这里向南奔腾而去,这样远眺近俯,由西转向南四面眺望,既符合登高赏景的实际,又使画面显得很开阔。如果此山是中条,就与落日的方位不合,而与黄河的流向一致皆为东南。游人登楼专向南方远望,诗中专写一方之景,也似与常理不合。
既是如此,为什么一些注家老是在“中条山”上做文章,而投有注意到秦岭呢?我以为这与《梦溪笔谈》卷十五中“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的记载有关。文中的“前瞻中条”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白日依山尽”。“下瞰大河”又很容易与“黄河入海流”联系起来;再加上没有经过实际考察,缺少感性印象,往往就只注意到中条山而忽视了隔河相望的秦岭。
关于诗的三、四两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注家们大都没有疑义,一般都认为是表现了诗人“奋发向上、不断追求”的精神,是诗人慷慨的情怀和阔大的胸襟的表现: “诗人并不以登上第二层为满足,还要向第三层(最高层)登攀。”有的注家进一步认为这两句诗还表现了只有登高才能望远、只有襟怀阔大才能视野开阔的人生哲理。
我认为上面这些解释,从诗句的引申义,从虚写这个角度来生发是不错的,但如从诗句的本义诠释即实写的这一面来说,我却有一点不同的看法。我以为这两句是诗人站在楼的最高层(第三层)所发出的感慨,而不是还要从第二层向最高层登攀时的感慨。理由很简单:要想对一件事有深切体会,对一个哲理有所领悟,往往要亲自做过之后,事情完成之后才能得到。诗人站在楼的最高层,向西望见了远远的华山落日,向南又望见了奔腾而去的黄河流水,这才领悟到一个人生哲理:登高才能望远,而要想登高又必须有勇气和胆略,于是写下了这个名旬:“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注释:
[1]山西运城县教育局《教研资料》1982年第一期;
[2]见《全唐文》420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3]见北宋元祐三年龙溪曾彦和《国秀集序》,载《唐人选唐诗》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
[4][5]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中华书局1980年版。
[6]《唐诗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鹳雀楼示意图(陈友冰手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