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郎探母到杨门女将
寻味开封:从《四郎探母》到杨门女将 《四郎探母》是京剧经典剧目,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剧情,就是“一个入赘敌国的男人冒着生命危险偷渡回国探望母亲的故事”。这个故事当然是杜撰的,但是故事框架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形成。最有意思的是,如果我们将故事原型跟现代戏曲作个对比,将会发现国人的道德观念曾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四郎探母》这出戏里,主角杨四郎是杨门老将杨继业的第四个儿子杨延辉。说是北宋初年,金沙滩一场大战,杨继业7个儿子战死4个。剩余3个儿子,六郎生还,五郎出家,四郎则被辽军俘虏。被俘的杨四郎隐姓埋名,娶了辽国公主,后来又在公主帮助下闯关探母。历史上的杨继业确实有7个儿子,但只有一个儿子战死沙场。另外6个儿子都在大宋活得好好的,既没有人被俘,也没有人出家。 不仅杨四郎入赘辽国的故事是杜撰的,就连“杨延辉”这个名字也是杜撰的。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杨继业7个儿子分别叫延朗(晚年改名延昭)、延浦、延训、延环、延贵、延彬、延玉,其中并无杨延辉。也有人说,杨延辉的历史原型可能是辽国大臣韩延徽。五代十国时期,韩延徽出使契丹,被辽太祖扣留,因为想念母亲,曾经逃回中原,后来又返回契丹。后人创作戏曲时,将韩延徽变成了杨延辉,将韩延徽探母变成了杨四郎探母。 至少从元朝开始,杨四郎的故事就登上了戏曲舞台。元杂剧《昊天塔》第四部《三关排宴》,唱的就是杨四郎。不过,元杂剧里的杨四郎不是主动回国,而是被他母亲佘太君强迫回国的。佘太君得知儿子贪生怕死、入赘辽国,让辽国将其交还。辽国皇帝这才知道爱婿是死敌杨继业的儿子,气得而死;辽国公主则摔死幼子,当场撞死。整个故事非常惨烈。 在元杂剧里,杨四郎的结局也很惨。佘太君认为儿子投敌是奇耻大辱,请求朝廷处死儿子。朝臣都来求情,皇帝也有意开恩,佘太君却不为所动,在朝堂上痛斥杨四郎。最后杨四郎羞愧难当,自尽谢罪。这出戏在元朝又叫《忠孝节义》:佘太君逼死儿子是“忠”,杨四郎自尽谢罪是“孝”,辽公主摔死儿子是“节”,剧中还有一个类似大宋情报人员的角色舍生取“义”。其实放到今天,这些所谓的忠孝节义几乎全是丧失人性的行为。 到了明朝,杨四郎的故事进入小说,正面形象渐渐显现。明朝小说《杨家府演义》将杨四郎刻画成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卧底角色,靠着驸马身份完成了许多别人不能完成的任务。他给宋军暗送粮草,放走被俘的宋军大将,还和杨家将里应外合夺回幽州。故事最后,杨四郎和辽国公主一起回到大宋,还被佘太君欣然接纳,有了一个大团圆结局。唯独公主的母亲萧太后接受不了这个结局,竟然上吊。 现代戏曲把这个故事处理得更加。《四郎探母》中出现的主要角色不分敌我,都是情感丰富的正常人。杨四郎想念母亲,所以偷跑回国;辽公主信任丈夫,所以帮杨四郎脱逃;佘太君理解儿子对公主的爱,所以让杨四郎返回辽国;萧太后理解女婿对母亲的思念,更懂得女婿在女儿和外孙心目中的重要程度,所以在捉到杨四郎之后并未施以军法。这部戏的主题不是战争,更不是迂腐的忠孝节义,只是亲情和人性。 时代在变,道德标准也在变,我们可以把四郎探母故事的演变历程,看成是中国主流道德标准的演变历程。元杂剧用最残忍的故事宣扬封建礼法,明小说用相对团圆的结局满足受众心理,现代戏曲则能在两国交战的大背景下进一步凸显人性光辉。 说完了《四郎探母》,我们再聊聊杨门女将。 跟杨四郎的故事相比,杨门女将的故事更是光彩夺目。佘太君百岁挂帅,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都是传统戏曲和古装影视剧里不断演绎的经典。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我们耳熟能详的这些女中豪杰竟然来自虚构。不管是穆桂英还是佘太君,在宋朝都没有出现过。 传说佘太君名叫佘赛花,出身于西北将门折氏家族,嫁到杨家嫌姓折不吉利,才改姓佘。实际上,折家在后周发迹,杨家在北汉称雄,两大世家本为仇敌。从折、杨两家先后归宋,到北宋中叶杨家衰落,他们都没有通过婚。另外,折家将在宋朝的官职和名望远远高于杨家将,即使两家没有恩怨,也不存在通婚可能。 你可能对“佘太君”这个称呼感到奇怪:其实该称呼倒比较符合历史。宋朝五品以上官员的母亲会被封为“县太君”或“郡太君”,简称“太君”。传说杨六郎做过元帅,假如他母亲确实姓佘,那么确实该尊称“佘太君”。 不过,在早期杨家将故事里,佘太君并非佘太君,而是有一个奇怪的名号:杨令婆。该名号出现于元杂剧和明小说,说杨继业夫妇带兵出征,杨继业的旗号是“杨令公”,其夫人的旗号是“杨令婆”。 杨家将的故事是在元朝初步成型的。从那时到今天,佘太君的名号和功绩有过三次迭代。最初叫杨令婆,跟着丈夫打仗。后来叫佘太君,不但能打仗,还能在丈夫死后统率全族。最后叫佘赛花,不但是杨家将最高首领,而且还能在百岁高龄挂印出征。这些迭代都是戏曲创作者不断迎合受众心理的结果:健康长寿并且一呼百应,这不正是广大戏迷老太太的梦想吗? 跟佘太君相比,穆桂英的故事成型较晚,但也经历了几次迭代。明代小说《杨家府演义》已有大破天门阵的情节,但尚未出现“穆桂英”这个名字,当时还叫“木金花”。清末慈禧爱看戏,让人把杨家将的故事编成宫廷大戏《昭代箫韶》,穆桂英正式登场。然而在整部戏里,穆桂英只是丈夫杨宗保的附庸,父亲被杨宗保杀死,却敢怒不敢言。直到上世纪50年代,豫剧《穆桂英挂帅》上演,穆桂英爵封浑天侯,独掌帅字旗,巾帼英雄终于扬眉吐气。 实在讲,穆桂英之所以大放异彩,正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戏曲舞台的功劳。豫剧《穆桂英挂帅》一炮而红,紧接着京剧和其他剧种也先后上演这个节目。短短几年,穆桂英就成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宣传典型。 就像史学家一直想为佘太君找到历史原型一样,人们也想从文献中找到穆桂英的原型。有人说穆桂英本姓慕容,是鲜卑族女英雄。也有人说她本姓木,是宋代西南某个部族首领的女儿。更有人往族谱、家谱和地方志里添补材料,硬给穆桂英创造出一套完整的家族谱系图。有趣的是,现存宋代史料里根本没有这个人。倒是在最近几十年,关于穆桂英的“史料”越来越多了。很明显,她只是一个因为广受喜爱而成为历史人物的艺术形象而已。 真正有意思的地方是,这样一个虚构的人物却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中国一两代人。在当年的城市和农村,有无数女同胞以穆桂英为模范,迅速甩掉了传统中国的男权束缚。一个优秀的艺术形象不但可以成为整个民族的共同记忆,甚至还能改变传统和推动经济,这就是故事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