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喜欢讲寓言故事,喜欢藏在故事的背后,不动声色地讲哲学。这一回大概是庄子觉得,齐物论的内容太重要了,干脆就自己直接披挂上阵,也不再躲躲藏藏讲什么寓言了,上来就是直接论证,因此这一段难度很大,读来会让你很头大。
在上一节,庄子讲了天籁地籁和人籁的故事,主要表达了无论是人籁还是地籁,都应该是从属于天籁,是自然随机生发的声音。也就是说,人籁也应当出于自然无心。而庄子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诸子百家论辨时,唾沫横飞面红耳赤的情景;描述了人类为一己之私而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从而劳神费心不得安生的群像。
其实,庄子都在说明一个道理:是非彼此都是相互依赖而产生的,没有“是”自然没有没有“非”,没有“此”自然就没有“彼”,只看到事物的一面,而看不到事物的另外一面,很显然无法真正认识世界。因此,是非判断并没有绝对的标准,人类眼中的是非荣辱等标准都是以人类为中心的。而以人类为中心的思想有两种层次,第一,人类自以为是万物之灵长,世界莫不围着人类转,人类是唯我独尊的存在;第二,在人群之中每一个人也以自我为中心,自己认为的“是”就是“是”;自己认为的“非”就是“非”,反正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
庄子把这种以人类为自我为中心的思想叫做“成心”,就是人的自我主观意识。世界那么大、人类那么多,要是每一个人都固执己见,以己为是以彼为非,势必会引起天下的是非混淆,因此必须统一是非的标准,而统一是非的标准必须改变观察事物的角度,用庄子的话说,那就是摒弃成心而“莫若以明”。我们要用空明的心境,用随顺自然的态度去洞察事物,如此才能心底无私天地宽,心境澄澈而明,如此才能少点争斗、少点,多些宁静接近逍遥。
因此,在这一节,庄子主要讲彼此是非相辅相成的关系,讲的是换一种观察事物的角度,摒除成心而“莫若以明”的问题。庄子说: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庄子说,如果说每个人的主观成见都可以成为标准的话,那么谁还没有标准呢?庄子的意思是说,主观成见之心人皆有之,就是圣人也不能例外,为什么一定要以为只有懂得变化之理的聪明人才有呢?就是愚蠢的人也有标准。如果认为尚未有成见就存在是非,那就好比说今天动身去越国,而昨天已经到达一样荒谬,这样是把没有说成了有,即使是神明的大禹尚且无法理解,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庄子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人类往往以自我的主观成见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这也就意味着,世界将是非混乱。因为,无论是聪明人和愚笨人,都有自己的主观标准,这种以自我主观之心为判断是非的标准,正是儒墨之类的思想家辩论的根源。
庄子接着说: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庄子说,那言论与风的吹动是不一样的,发言之人高谈阔论,但一定是正确的吗?果真算是说了,还是没说呢?他们总认为自己的言谈不同于初生的小鸟的叫声,但那究竟有什么区别呢?道是被蒙蔽了才产生的真伪分别,言论是被歪曲了才产生的是非争辩。道在哪些地方不存在,言论在哪些地方不被赞同?事实上,道是被小的拘于一方的成就所蒙蔽的;言论的实质是被浮华之词所掩盖的。因此,就有了儒家与墨家的是非之争,儒家和墨家,只要是对方肯定的,那么他们就否定;只要是对方否定的,他们就肯定。无论是肯定对方否定的,还是否定对方肯定的,都是出于主观的成见,还不如用空明的心境去洞察万物的本来面目。
庄子指出,人类辩论的目的,根本不是去探究万物的本源,而万物的本源也并非辩论所能得出。人类的辩论不同于天籁,是有心之言,有心之言必然是由成心和主观偏见引起的。
道是无穷无尽的整体,道是不可言说的无穷所在。人们看到小的成就,就会忽略道的整体;人们听到浮华之词,就以为探究到了道的实质。事实上,庄子说“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儒家与墨家的辩论只是出于自我的成见,他们只看到了自己正确的一点,而认为对方是错误的,或者是为了辩论而辩论,只要是对方认为对的,那我就认为是错的,反之皆然。
为了让大家理解儒墨之争,我们来谈一谈战国思想史上的儒墨之争。本来墨子是儒家的,后来因为不满儒家的“仁爱”“厚葬”“礼乐”等制度理念,就从儒家叛逃出去,成立了墨家学派,并与儒家开展了激烈的辩论。儒墨辩论的焦点是人到底应该如何去爱的问题。
墨家认为,人生而平等,那我们就应该“兼爱”,应该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而儒家则认为爱有差等。仁爱是有条件的,我们要先爱父母,然后有余力再爱别人。从儒家来看墨家的兼爱,墨家太理想主义了;从墨家看儒家的仁爱,儒家太自私主义了,这就是儒墨之争。
事实上,假如我们用超越儒墨的立场来看,儒墨的爱都伟大,但都有问题。因此,庄子用儒墨之争来说明,我们每个人都习惯于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观察别人,总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而别人则荒谬无比。
因此,世界就无法存在绝对的价值标准,只有抛弃了主观判断的成心与偏见,而站在道的角度上,“莫若以明”,用明镜一般关照万物,如实反映万物之本质,如此才能消除偏见,获得对世界的正确认识。
这正是,心底无私则天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