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为书,特有寓而言耳,讨其文而不以意原之,此为周者之所以讼也。周曰: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而为天下用。又自以为处昏上乱相之间,故穷而无所见其材,孰为周之言皆不可措乎君臣父子之间?而遭世遇主终不可使有为也。及其引太庙之牺以辞楚之聘使,彼盖危言拒衰世之常人尔。夫以周之才,岂迷出处之方而专畏牺者哉?盖孔子所谓隐居放言者,周殆其人也。 圣人有论议无辨,诸子有辩无论议。论者论说而止,议者议评而止,辨者辨其事之是非如何耳。之外,圣人存而勿论。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圣人有论也,《春秋》议而不辨,《春秋》经世之迹,第议而已。圣人有议也,圣人之有议,非得已也,岂若众人务辨以相示欤。 庄子之书两言罔两之问影,以影之为影,似待乎形而实不相待也。而不知者以起坐俯仰为在形,岂知影寔不待於形欤。夫以影必待形,形必待造物者,是不能冥於独化耳。能冥於独化,则知影之不待形,形之不待造物,极於无有而已,故曰恶识其所以然不然。 庄子以其自适则言梦为胡蝶,以其自乐则言如鱼之乐。以胡蝶微小飞扬而无所不至矣,以鱼处深渺而能活其身矣,所以寓其自适自乐之意於二物,在於齐谐万物也。 卮言,不一之言也。言之不一,则动而愈出,故曰日出。言不一而出之,必有本,故曰和以天倪。天倪,自然之妙本也。言有其本则应变而无极,故曰因以曼衍。言应变无极则古今之年有时而穷尽,而吾之所言无时而极也,故曰所以穷年。此周之为言虽放纵不一,而未尝离於道本也。故郭象以周为知本者,所谓知庄子之深也。 万物之所道者,道也。道者物之所道而无有不在,故在大则未尝有所过,而在细则未尝有所遗。是以万物之才,性分中亦各有所取,而此庄周之为书而言及鲲鹏、蜩莺、斥鴳、鹪鹩、蚁羊、鱼蝶、马牛、山木之类也。 道之本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根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未有天地也,先天地生而不为久。自古以固存也,长於上古而不为寿。万有不同谓之富,不同同之之谓大,富有之谓大业,此圣人也。 有形然后有名,有名然后有分,有分然后有守。庄子曰:形名已明,分守次之。 庄子所谓不折镆铘,不怨飘瓦,与夫不怒虚舟之意同也。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是以孔子欲无言也,则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非体道者,孰能与此。 率性者自然也,修道者使然也。自然者天也,使然者人也。在自然之中者有也,在使然之外者无也,人安能夺其所有益其所无哉。故所有者性也,所无者庄子之所谓侈也。德者己之所有也,於己之所有人益之,是侈也。故曰: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 君子之迹有穷通,圣人之道无钝利,民之所见者然也。君子之迹有穷通,其心则无穷通之异也。故曰:穷亦乐,通亦乐,以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也。 庄子曰:无以故灭命,人道之谓故,天道之谓命。 道譬则岁也,圣譬则时也,庄周所以作《秋水》而言时至者,当其时而已。奈曲士指此而非之,宜其愤夏虫之不可以语於冰,井蛙之不可以语於海也。 庄子言颜回忘仁义矣,未能忘礼乐。仁义先忘而礼乐后忘,是仁义不如礼乐也。此庄子先言忘内而后忘外,仁义内也,未能忘外,礼乐外也,内外忘然后能坐忘;此其言之所以不同也。 圣人以必不必,众人以不必必。何谓也?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必不必也。言必信,行必果,以不必必也。庄子之言有与圣贤相似者,不可全非而已矣。 圣人不自立意而意常存,不自有我而我常在,迫之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非有意而动也,非有我而起也,亦曰应之而已。 庄子曰物物者不物於物,与荀子精於道者物物之言相合也。 静者本也,动者末也。静与物为常,动与物为应者圣人也。静与物为离,动与物为构者众人也。圣人物物,众人物於物,知斯而已矣。孔子曰:君子学以致其道。庄周曰:道不可致。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庄周曰:德不可至。何也?曰:孔子言其在人,庄周言其在天。以其在天则自然之道奚由致,而自得之德奚由至。以其在人则深造之道不可致,何由得道?日新之德不至,何由得德?惟夫能致然后可以不致,惟夫能至然后可以不至。庄周之书,究性命之幽,合道德之散,将以去其昏昏而易之以昭昭,此归根复命之说、剖斗折衡之言所以由是起矣。虽然,道於心而会於意,则道问而无应,又奚俟於言者欤。盖无言者虽足以尽道之妙,而不言者无以明,故不得已而后起,感而后动,迫而后应,则驾其所说而载之於后,而使夫学者得意则亡象,得象则亡言,此亦庄子之意有异於世也。 庄子言泽雉之处樊中,以其失於真性也。古之至人则能忘其机心,息其外虑,心与太虚齐,道以阴阳会,以天地为一朝,以旷代为一府。无人非为异,故物不得而亲,不得而疏,此其迭出於范围之外,而又非泽雉之在乎樊中也。 庄子曰古之真人过而弗悔,当而不得,则是圣人未尝无过也。过而不自以为悔,与天同也。若其与人同者,则有改过,不吝其更也,人皆仰之者矣。冬而燠,夏而寒,天地之过也。天地且有过,况圣人乎。大恐之谓惧,小恐之谓惴,庄子曰:大恐漫漫,小恐惴惴。 庄子之书,其通性命之分而不以死生祸福动其心,其近圣人也,自非明智不能及此明知矣。读圣人之说亦足以及此,不足以及此而陷溺於周之说,则其为乱大矣。 夜气存者,万虑息也。不定以存者,谓不能朝彻也,能朝彻则所谓复德之本也。 神有甚於圣而鼓舞万物者神也,与万物同忧者圣也。神不圣则不行,圣不行不藏。庄周之言尚神而贱圣,矫枉之过也。 庄子曰:自本自根。本者一,在於木下。根者木止於艮旁,本出於根而根附於本,相须而生也。故本者命也,根者性也。老子曰归根曰静,以言性也。静曰复命,以言本也。 庄子之书有言真人至人者,以真者言乎其性也,至者人道之至也。 明者神之散,神者明之藏,是明由神之所致也,故曰明不胜神。 老子曰:天门开阖。庄子曰:天门无有。以其万物由之而出,故曰开阖。以其万物由之而藏,故曰无有。 庄子之言滓溟者,所谓无尽之际复无尽也。万物芸芸而生成於中,所以不见其极也。万物备之於天地之中,而天地非有意於万物也,故曰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万物亦备於我身,而我非外更役物也,故曰知大备者无求。如此则自得而不遗於道也,安能舍己而逐物欤。故曰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已也。 庄子曰有名有实是物之居者,所谓在体为体,在用为用,而万物之所由是也。无名无实在物之虚者,所谓不闻不见而必集於虚是也。可言可意言而愈疏者,无言无意而道所以亲也。 庄周之书,载道之妙也,盖其言救性命未散之初,而所以觉天下之世俗也,岂非不本於道乎。夫道海也,圣人百川也,道岁也,圣人时也。百川虽不同,而所同者海。四时虽不同,而所同者岁。孔孟老庄之道虽适时不同,而要其归则岂离乎此哉。读庄子之书,求其意而忘其言,可谓善读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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